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大约发生在一千多年前,封尧第二世自杀身亡后,他本以为自己会去到传说中的碧落黄泉,亦或魂飞魄散,可没有……什么也不是。
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置身魔族领地。
“第二世后我死而复生,被困魔族,成为他们手里的傀儡,我在天地间游荡了一千年,一千年后魔尊命我去往上天庭成为日月星君,成为魔族内奸。”
他死前握着温亦行当年残留下的信纸,重生后发现信纸在手里,发现自己身负灵力后使了点手段找到了信送往的地方。因信纸的缘故,他曾抱着温亦行或许没死的念想多次暗中探访苍龙渊,而后又在天地间寻了一千年。
可没有……他始终未曾找到温亦行的踪迹,渐渐地他也相信了桑木所言,被魔气所杀的凡人是没有来世的。
温亦行走了,他便代替他继续给苍龙渊传信,两方周旋,至今。
封尧深吸一口气,全盘托出,周身前所未有的轻松,“真正的内奸是我,那为何那位属官会指认将离?”
“祖父。”封尧哑声道:“将离的霜月剑会造成什么伤口我很清楚,但您身上的根本就不是霜月剑的伤!您……和将离达成了什么……交易?”
白荼低垂着眸子,久久无言。
止渊叹了口气,“你怎么看出破绽的?”
封尧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几封书信递过去。
止渊接过看了半晌,“什么意思?”
“祖父,这些信件以年限为期,之前的有暗纹图腾,之后的没有。”封尧哑声道:“因为之前的是第二世的将离送出去的,之后的是我重生后送出去的。”
止渊翻到其中一封书信,看到上面的内容,瞳孔猛缩。
“里面有很多事情非魔族之人绝不可能知晓得那般清楚,但这些书信我是在长华殿的花瓶里找到的。”封尧的声音沙哑极了,“也就是说……在将离看到这些信的内容,并获知我过往记忆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我身份有问题!”
打量的目光,半真半假圆场的话,至此都有了解释。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将离就知道他身负魔灵,知道他血脉有异,知道他有极大可能是魔族奸细!
但将离什么也没说,他默许了所有,容他布局,三方协调,只在他力不从心时悄无声息扶他一把,稳定局面。
“我不知将离和那名属官达成了什么,以致让属官当着妖鬼二界所有人的面指认他是奸细。伤是假的,罪名也是假的,他完全是借机叛逃!”
止渊敲击桌面,“那或许是为了让你堂堂正正活下去呢?崽崽,你也知道……上天庭容得下双血脉却未必容得下一个左右逢源的奸细!此事一旦被爆出去,六界之间你将永无立足之地!但若这天下是魔族当道,此事便无足轻重,你与将离日日相对,他为了保住你而让天下换个主人也不是什么奇事。”
将离看似清冷绝尘,严肃刚正,但却是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从他对苍生若即若离的态度便能看出……此人黑白双色,谁也不知他会做下什么决定,无论是守护神族还是归附魔族在将离身上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或许面对魔族入侵,将离可以守住底线护佑天下,他挣扎着,试图忘却身为棋子的无奈,摒弃被篡改记忆茫然数十万年的痛,释怀为天下疲于奔命却失去一切的孤独,可若他身前还站着爱人。
站着被天下千夫所指且极有可能被再次逼死的爱人。
那时……他可还会那般坚定?
“换主人没问题,但将离绝不会选择魔尊!”封尧坚定道:“魔尊想要的从来不是给天下换个主人,而是彻底毁了它!我能看出来的事情,将离难道看不出来吗?一旦六方神器齐聚,魔尊真的只会满足于称霸天下吗?他对天道的恨足以让他毁天灭地!”
重重吐出一口气,“我知道将离对天下若即若离的态度,祖父不必用此事设陷阱。只要我在一日,将离就不会让苍生出现生灵涂炭。您说的可能性都不成立!”
伤是假的,罪名是虚构的,动机也不成立。
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他昂头。
“祖父,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出了什么让将离不得不如此的事情?”
室内静默,周围升起一层坚固的隔音结界。
封尧听到了一个计划,一个堪称庞大和恐怖的计划。
“所以我的嗜睡不是因为身体太弱,而是因为……中毒?”
白荼颔首,“当初不给你融魂便是发觉西陵的残魂被下了毒,而你身体里那一半残魂也有剧毒,现如今只是嗜睡,一旦融魂便会立刻毙命!这是魔族至毒落魂散,我们解不了,加之你身份的把柄被烬川拿到手,将离便顺水推舟归附魔族,一来是寻找解毒之物,二来便是监视魔族动向,他们拿到六方神器,必然会选择祭坛布阵,将离在那里为的就是想办法传消息出来!”
止渊装好书信,颇为无奈笑了声,“谁也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将离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份。呵……他是个疯子,你也不遑多让!”
封尧声音哑得不像话,“那……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声音有些急促道:“这些书信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崽崽,别着急。”白荼安慰道:“烬川拿到六方神器不会等太久,最多十日,估计就该有动作了,将离的意思是让我们等他消息,消息一到,立刻发兵阻止烬川的法阵!”
封尧低垂着眼睑,“祖父,我能……和他说两句话吗?”
“暂时不行,再等等。”
——
入夜,苍龙渊。
正殿内,烬川懒懒斜倚在金座上,微风吹起纱帘,露出一张妖治紫眸的容貌,泛卷的银白长发散落肩头,胸前散开的衣襟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如白瓷般白净的胸膛上一道可怖的刀疤横隔在上。
将离坐在一旁,桑木和红缘站在阶下。
“祭祀之地选的如何了?”
桑木揖礼道:“定了……逍遥山,只是祭祀定点之人还未定,不如属下……”
“本座去。”
将离先一步开口道。
桑木冷声道:“上神一个神族之人要做祭祀之人,属下实在有些不放心?”
将离没搭理桑木的话中有话,扭头看烬川,“你不信?”
烬川轻笑一声,“那倒不是,毕竟现在谁不知道长华上神叛逃神族。”
“可是尊上……他是神族之人,万一他临时反悔,要成法阵只怕没有把握。”
“本座没有把握,你就有把握了?”将离面不改色道:“你这般成竹在胸,当初怎么没瞒住尧尧,让他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李代桃僵的假货?”
“你——”桑木脸色顿时难看得要死,眼珠一顿,“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将离不答,从善如流道:“十年!你将他扔在那个地方十年,十年间你一面都不敢见他,结果他出来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若说不靠谱,这天下谁有你不靠谱?”将离毫不留情道:“将祭祀交给你,本座还怕你算计人!”
桑木胸膛剧烈起伏,却被怼得说不出一句话。
红缘忽然道:“要不……我去?”
“你?”将离似轻笑一声,“差点把你忘了。”
红缘浑身一凛,心叫不好。
果不其然。
“红缘,本座很好奇……你当初是怎么让他相信你的,你又是什么时候对尧尧动的心?”
“以心相许,自可得偿。”
“以心相许?你配吗?”将离盯着红缘青白交加的脸,一字一句道:“以心相许是他而不是你!你当初用你这条命陷害他的时候可丝毫没有手软!层层圈套害死他,现在又在此处装腔作势?这就是你所谓的以心相许?用你的虚情假意算计他的真心?”
红缘低头不语,浑身颤栗,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指尖流光飞涨。
将离淡淡觑了一眼,“怎么?想杀本座?”他冷笑一声,“红缘,你杀了本座又如何?尧尧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本座,本座死了,他会立刻来陪我。至于你……”
声音幽幽道:“你死了,他也只会更恨你!啊不对,尧尧不喜欢记事,说不准过几年他就将你忘得彻彻底底!本座有人陪着共赴黄泉,而你……什么也得不到!也不妨告诉你,尧尧有一个祭祀祠堂,那里面有所有他在意却过世的人,但那百年间本座去看了那么多次,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你的牌位?只怕千万年过去……你也得不到一个给你立碑的人!”
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却字字戳人心。
眼瞧着红缘终于忍不住快要爆发,烬川终于开口。
“好了,既然如此祭祀之事交给将离吧,六日后前往逍遥山准备开坛!”
话音刚落,将离起身便要离开。
桑木落后一步,等人走远了,才凑上前道:“尊主,要不要……”
“犯不着,赤龙枪还得靠他,无事不要在他面前提封尧,他就不会发疯。”
桑木眼底划过一丝恼恨,低头应了。
——
宁泱扶封尧回去,半路封尧一直在咳嗽,单薄的身躯在风中飘零。
回了长华殿正殿,宁泱又给他输灵力压制体内残魂剧毒,待他阖眸睡下后才一步三回头离开。
殿门关上的那一刻,封尧睁开双眸,眼底无一丝睡意,手从被子下摸出一封信,包封发黄,与其余几封信的字一模一样,无甚差别,唯有角落多了一抹赤红。
封尧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一封崭新的信,手一顿,瞳孔猛缩,熟悉字样跃然于纸上。
顿时,眼眶一热,清泪落下,洇湿墨字。
【卿卿吾妻:】
【自知过往,观汝夜寐难眠,日日惊恐,于心不忍。我心昭昭,日月可见。故未曾商议而擅作决定,吾一去不知经年,望吾妻尧珍重自身,若繁花再开,可附一隅于己身,吾亦可同在。】
尧尧,吾知道你于两方博弈的艰难,吾不忍你再受累,所以甘愿如此。吾对你的心日月可明,千里绵延,相思不断。若长华峰的花开了,摘一朵花放在你身上,就当是吾陪着你了,也算不枉费花开一场。
窗外玫瑰香气透过窗棂钻进殿内,封尧攥着薄薄一封信泣不成声,身中剧毒的残魂却也奇迹般没再躁动了。
——
将离离开魔族正殿朝经楼走去,还没走到却被从经楼走出的红缘拦住脚步。
“上神见谅,尊上有令……非魔族中人不能进经楼。”
将离越过红缘肩头,觑了一眼高耸入云的经楼,“只有经楼不能进?其他都可?”
“自然。”红缘温煦笑着,“若上神无聊,可去别处转转,这经楼实在不行。”
将离也不强求,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却不料,红缘并未站在原地,反而跟上来,与将离并肩同行。
期间,无论将离去何处,红缘都以落半步的距离跟着,始终不言不语。
渐渐,日暮西沉,夜幕降临。
快到将离住所时,红缘终于开口。
“上神当初叛变时可曾想过阿尧?”
将离脚步一顿,“何意?”
红缘半张脸藏在微暗的夜色里,看不清神色。
只闻微微颤抖的声音。
“你叛变,阿尧会疯的,你就……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长眸微眯,将离不动声色打量说出这句话的红缘,忽而冷声道:“红缘,这话……不该问你自己?”
红缘双目一凛,浑身大震。
将离继续,声线四平八稳,却隐隐压制无尽的怒火,“你当初算计他、陷害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会崩溃,会心脉俱断,被逼死在封灵台!”
脚下踉跄,红缘不禁后退一步,声音颤抖,“我没想过会害死他!从他回到上天庭的那一刻我就不想让他死了!我只是想……只是……”
“只是想……让他因杀害你的罪名被关起来,被神族逐出,你更好接手一个被神族的遗弃的弃子,可对?”
似是被戳中心思,红缘温柔清雅的面具彻底龟裂,一句话也说不出。
但将离明显不愿放过他,一字一句仿佛刀刃,刀刀见血。
“你毁了他,让他失去一切,然后心安理得将遍体鳞伤的他收入囊中,红缘……你比索寺还令人恶心!”
字字戳心!
索寺是真小人,那红缘就是伪君子!
为一己私欲将封尧从云端打落,却还装好心将人带回。
将离折身,目光落在转弯处一瞬,一个披着黑斗篷带着帷帽看不清人脸的黑影闪过一瞬,下一刻却又无影无踪,快到让人以为那是幻觉。
但将离确信……那不是幻觉。
摆脱红缘后,将离快步走到转弯处,弯后是一条黑漆漆的巷道,他左后看看,慢慢朝里面走去,脚步声在漆黑的巷道尤为清晰。
忽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整个人被提溜起来拉入一片黑暗。
未等将离看清,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嘴角,他闷哼一声,衣领被揪住,后背撞在狭窄的巷道上。
忽明忽暗间,一个响亮的巴掌甩过来,清脆作响。
“阿尧!”
巷道尽头的墙面忽然松动,黑衣人从密道钻出,一把握住封尧再次扬起的拳头。
“上神不是故意的!你别……”
“闭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封信是谁送去长华殿的!”封尧的声音冷到极致,却死死压低声音,“他在妖族地界叛变,信又是怎么送回上清境的!你帮他瞒着我这件事,我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黑衣人顿时闭嘴,递给将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二话不说开窗翻入,回内室。
拳头却再也没有落下来。
两人在一片黑暗里四目相对。
将离定定看着封尧,分别不过短短数日,但封尧好似脱胎换骨,坚毅冷静的面容上找不到丝毫往日的痕迹,若是从前封尧此刻早就因他诈逃之事同他撒起娇来,但如今却冷静得很,冷静到将离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怕封尧同他闹,就怕封尧不闹。
封尧的目光复杂极了,看着看着倏然笑了一声,一言不发。
将离心理一个咯噔,连忙赶上去。
“尧尧!”他刚拉住封尧的手却被甩开,紧接着被封尧随手抄起的鸡笼狠狠砸中!
“将离!你好得很!我他妈让你给我顶身份了吗?谁给你的特权让你敢无声无息坑我一场!他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是吗!”
将离嘴角流血,却不敢反抗,他知道封尧心里有气,不让出了这口气,这个疙瘩会一直在。
“尧尧,吾只是不想你被世人唾骂!”
“那我就想看着你被人唾骂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尚极了!用你的万载名誉换我这条命!你是不是觉得划算极了!联合祖父让我以为你是真的叛变了!如果我没看见藏在花瓶里的信,你是不是打算背着骂名一辈子!”
“吾不在乎!”将离说:“尧尧……吾活了太久了,昨日可以坐在云端受万人敬拜,今日也敢跌落尘泥引后世谩骂!身份、名誉乃至至高无上的地位都无足轻重!只有你……只有你……尧尧,吾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一次出事,你明白吗!”
功名利禄皆可抛,人没了……才是真的没了。
高高扬起的拳头终究再没落下来,封尧似失了力般全身瘫软在他怀里,呜咽道:“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将离,你从出生起就护佑这个天下,数十万年兢兢业业,清风明月,就要为我……让一切毁于一旦吗?”
将离眼眶酸涩,无声抱紧了怀里这个仿佛一碰就要破碎的爱人。
“这世上……唯有你才是吾……毕生最大所求。”
封尧泣不成声。
将离的心几乎要碎了。
“如果吾真的叛变,你要如何?”将离曾不止一次期望通过玉佩联系封尧,可玉佩仿佛被下了禁制,传信过不去,他只能从白荼传来的只言片语窥见封尧的近况。
忽然,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不会!”封尧坚定道。
顿时,将离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吾是说……如果?”
窒息的沉默在狭窄的巷道化开,直直逼得人喘息不得。
寂静的巷道,再小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见。
“我会把你抓回去关起来!日日夜夜只能看我一人!你犯下的所有罪孽我都会替你去赎罪。”
说着说着,封尧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他趴在将离胸膛,头埋在柔软的衣料里,哑声道:“将离,百年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着你撑起一片天的小孩子了,现在……我也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净土。于我而言,苍生与你……同样重要!”
将离心口激荡,无声收紧了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