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期眨眼而过。
兵分两步,封尧带着宁泱从西南角突围,将离去前方牵制魔尊,给他们争取时间。
临走前,将虚体的江远舟托付给白荼和止渊照顾。
鬼界地处西南,穷山恶水,瘴气弥漫。
封尧带着宁泱藏身在一个阴暗狭小的巷子里,搬了几个竹笼挡在巷口,透过竹笼缝隙看到外面交错而过的魔兵身影。
此处皆是一览无余的平房,除了巷子根本没有藏身之地。
封尧一边注意外头的情况,一边等宁泱的结果。
突然!
“找到了!”宁泱从黑暗角落现身,小声道:“阿尧,从这里出去直走,第六间屋舍右转后第三间屋舍左转过去第四间屋舍就是君上所在!只是……”透过竹笼看向外面,“我们……要怎么过去,而且君上门前也有人看守。”
封尧顿了半晌,“我有办法,跟我来。”
屋舍门前,魔兵来回交替看守,唯有一虎背熊腰的魔物如一尊雕像站在门口,身体不动,眼珠却四处转。
忽见,远处两人提着食盒亦步亦趋走来。
“等等!”魔物伸手去拦,目光在两人身上上下打量,“二位是哪个阁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两人对视一眼,稍黑一点的躬着腰,奉承道:“小人是五阁新来的!原先送饭的临时有事这才吩咐小人来给里面这位送些吃食。”
“五阁的?”魔物还是怀疑,“腰牌拿出来我看看!”
此话一出,稍白一些的人揪紧衣角。
“当然当然!”黑人掏出腰牌递上。
魔物端详片刻,“还真是只有阁主才有的令。”递回腰牌,侧身让开路,“进去吧!”
收好腰牌,两人推门而入。
屋门再次关上,一楼是正厅,二楼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封尧揭开易容术,朝楼上扬了扬下巴,沙哑的声音变得清亮,小声道:“上面!”
宁泱颔首。
两人上了二楼。
“哎,阿尧,你怎么有魔族阁主的令牌?”
封尧脚步不停,四处打量,随口道:“见过红缘的,偷刻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哦……这样啊。”
宁泱点点头,相信了。
二楼就是一间简单的卧室,几乎没遇到什么机关,两人顺利见到了微澜。
“君上!”
微澜迎上来,“你俩真来啊!”面容焦急,“不是不让你们来吗?将离呢?”四处扫一圈,没看到将离身影,喘息一粗,“他……他真拿神器换我了?不是?时隔一百多年,他终于疯了还是傻了……”
“哎!等下……君上!”封尧急忙打断微澜的天马行空,压低声音道:“将离没来,但放心神器也没交,我和宁泱是偷偷来救你的。”
微澜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榻上,“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大喘气?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成千古罪人了!”
封尧和宁泱对视一眼,均笑了。
他两好像还什么都没说吧。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将微澜带出去,但微澜神力被封,他二人解不开,且外头不止门外看守的人。
他们进来之前已经提前勘查过地形。
宁泱悄悄打开二楼的天窗,朝外看了一眼道:“我们得想办法转移到南角那那间空置的屋舍,那里靠近山体不容易被包围,但没有遮挡物,可能要委屈神君藏身食盒了。”
“那没事儿!”微澜毫不在意,摆摆手,“我走南闯北那些年什么地方没待过,没问题。”
两人说干就要干,却被封尧制止。
“等一下。”
“怎么了?”
封尧不答,推开天窗,指尖一转,一个假人从阴暗的巷子里走出,朝南角空置的屋舍而去。
一步……两步……三步。
嗖——
一只利剑划破天际,下一刻穿透假人心口。
顿时,假人倒地而亡。
外头传来吵嚷声。
【什么声音,快四处看看!】
宁泱心口一窒,面上满是劫后余生,“这……”
“我估计他们应该定了什么不能乱走的规矩,如果我们送完吃食没有原路返回,只怕也会如这个假人般被射杀!”
将离说得没错,魔尊心思缜密,绝不可能放松对微澜的控制。
“那怎么办?”
封尧关上窗,“还能怎么办?浑水摸鱼呗。”指尖出现流火,“宁泱,你的傀儡术比我娴熟,一会儿放八百一千的傀儡出去,把这潭水搅浑了。我带君上往南角撤,你趁乱悄悄过来。”
“交给我。”说罢,宁泱就隐去身形从二楼翻下去,恰好落在一个阴暗狭窄的巷子里。
“君上,我们……”
“去哪儿啊?”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熟悉的声线将封尧定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抬眸,与推门而入的红缘四目相对。
刹那间,被时间刻意淡化的过往似不讲道理的孩童般被蛮横勾起,心口不再钝痛,却始终闷闷的。
红缘踏入,却没关上门。
封尧防备地将微澜藏在身后,“你要做什么?”
他得多心大,才会没发觉有人上了二楼。
似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红缘低声笑了笑,“不是你心大,是我一直都在此处。”拉了把椅子坐下,眉眼间带着怀念,“我猜的果然没错,你不会放弃微澜,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他,果不其然……让我等到了。”
封尧嗤了一声,“那我该说点什么?还是坐下来跟你叙叙旧?”脸色陡然一变,“红缘,你不觉得恶心吗?”
当年红缘算计他一场,将两人的情分毁得干干净净。
现如今这出又是搞什么?
微澜抱臂添火,“你这熟稔姿态,仿佛当初陷害他逼死他的人不是你似的。”
红缘脸色微变,却依然笑着:“不觉得。”抬眸注视他,“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他不会让你一个人出门的。”
闻言,封尧面上不动声色,藏在背后的手却握紧。
微澜推开他,坐在床边,冷声道:“那你可真是猜错了,只要他来了。红缘,我留下,让封尧走吧。”
“君上说笑了,你可是尊主扣下的人,我可不敢放你走。”红缘看向天窗,忽然朝外吆喝一声,“有人逃出去了!抓人!”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顿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你——”封尧属实没想到红缘会忽然发难。
他敢看又不敢看,生怕暴露宁泱的位置,只期盼他快点逃走。
诡异的沉默在三人间化开。
微澜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封尧靠在窗边手指攥紧,红缘坐在桌边气定神闲。
忽然,一道爆炸声传来,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爆炸迭起,火光冲天,映在窗纸上。
封尧悄悄舒了一口气,二话不说长陵出鞘,劈向红缘,趁红缘被迫后退的功夫,拉起微澜从窗口越下,落入巷道。
外面已然乱成一团。
狭窄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人状的傀儡,无数利箭如急雨般袭来,穿透傀儡身体,却也为他们留得一丝喘息之机。
封尧一只手拉着微澜朝南角撤退,一手持长陵击落箭羽。
幸而傀儡够多,分散火力,他们退到南角空置屋舍门前。
封尧挥剑打掉一只浸染魔气的箭羽,微澜虽然神力被封,但武功却不弱,几厢闪躲竟也毫发无损。
身后屋门霍然被打开,一双手一只一个将二人拉进去。
屋门哐当一声再次关上,挡去箭羽。
“宁泱!”封尧眼眸一亮,“你脱身了!”
宁泱勾唇,“小爷是谁!听到声音就觉得不对劲,便提前放傀儡制造内乱了,想抓小爷,他做梦!”
微澜也赞道:“厉害!不过我瞧着你神情灵动,这是……命盘修补好了?”
宁泱愣了愣,似想起什么,眉眼间划过一丝眷恋,眉飞色舞,活泼灵动。
“事不宜迟,往定好的地方撤!”
他们穿过角屋,沿着山里跑进一片瘴气林。
身后的追杀声络绎不绝。
他们一路朝前,最终停在一方断崖!
石子滚落山崖,半刻都听不到一个响声。
此刻,身后的追兵也到了。
红缘打头,“阿尧,别挣扎了,下面是万丈深渊,跳下去活不了的。”
封尧冷哼一声,“不挣扎难道回去?”他仰头笑了笑,言辞犀利,“红缘,那日封灵台也是这么高。”
红缘浑身一颤,双唇止不住哆嗦,平静的眼眸染上一抹悲痛。
封尧笑着,“当年我都不怕,你觉得我现在会束手就擒吗?”
偏头问微澜,“君上敢跳吗?”
“啊?”
可没等微澜“啊”结束,封尧已然将人拎起,而后看也不看朝断崖跳去。
红缘盯着那片衣角,目眦欲裂。
“阿尧!”
“不是!你真跳啊!”
呼啸而过的劲风似刀片般剐蹭他们的脸,微澜睁不开眼,却在他以为三人要葬身崖底的时候,一道虎啸传来稳稳接住三人。
一道弯月铸成一条星光长路,悬日驮着三人踏月朝尽头而去。
“你有帮手啊?”微澜心有余悸地摸摸心口。
封尧弯唇,“君上不会以为我真打算带着你们粉身碎骨吧?”
说着摸了一把悬日的骢毛,悬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唔……有一说一,我当时真这么觉得。”微澜摸了摸心口,心有余悸道。
此话一出,宁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君上放心,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我们是不是擅闯的。再说了,我们若是真带你跳崖,只怕有人要把我和阿尧做成肉饼了。”
微澜闻声望去,却见熟悉的面容正阴沉着脸看着他,那脸阴得仿佛要滴出水。
他顿时萎了,“你怎么来了。”
那样子要多怂有多怂!
来人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重话,抱了抱他,看向一旁的封尧道。
“上神出事了。”
平地起惊雷。
封尧嘴边的笑意渐渐落下。
“什么叫将离出事了?”
“前面传来消息,上神……当场叛变,归附魔族,还打伤了白荼尊主。”
“不可能!”封尧厉声道:“将离不可能叛变!”
微澜面色也变了,“这不可能啊,谁叛变都不可能将离叛变,莫不是消息传错了?”
【人。】悬日拉了拉封尧的手,低声道:【人,是真的,是扶桑带来的消息。】
星光化作扶桑的身体,它一字一句道:【上神带着神器与魔尊对峙时,魔尊带了一位苍龙渊的属官前来,那名属官亲口指认上神是藏在上界的魔族奸细,当初苍龙渊底将弟子困在渊底的那场暴雨的消息就是……就是上神传出去的!】
耳边惊雷乍响,封尧有片刻的失聪,他能听清扶桑话里的每一个字,却不懂连起来的意思。
苍龙渊,暴雨,法阵,封印。
沉默着,沉默着。
他忽然笑出声来,只是笑声着实诡异。
在场众人皆浑身一抖。
“所以呢?”
扶桑继续道:【上神带着五件神器归附魔族,此刻正往苍龙渊底魔族驻地而去。】
封尧沉着脸,言简意赅,“宁泱,你带君上先回去找祖父。”
“那你呢?”宁泱几乎是立刻就问出来。
“我去找他!”封尧眼底压抑无尽雷暴,一字一句似从胸膛逼出“我不信他叛变!我要亲口告诉我!”
“哎!阿尧!”
宁泱二话不说立刻追去,可封尧似疯了般朝苍龙渊地界赶去。
终于在离鬼界千里之地看到那一抹白。
“将离!”
封尧一身怒吼,银白身影忽然僵住。
魔尊朝后一看,笑道:“哟,赶上来了。”觑了一眼将离,道:“你看……他还是来了。”
将离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拳,“说好的……不伤他!”
魔尊挑眉,摆手,“当然!不过……你要见他吗?”
将离抿唇,沉默半晌,手掌翻转,一道神力朝身后而去,聚拢成笼,困住封尧步伐。
宁泱终于赶上,却也连同封尧被困。
“阿尧!上神摆明不想让你看见!”宁泱握着封尧的手,顺理成章探脉,忽地脸色一变,“快跟我回去!你心境要崩塌了!”
岂料,封尧一把甩开他的手,手握长陵,不顾结界阻拦,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结界收缩,他拎起长陵劈去,却被结界上的神力回弹。
可他似乎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疯了般砍向结界,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将离,眼底满是坚定。
结界来一层,他就破一层。
他心境不稳,残魂难扛如此大的灵力调转,不多时喉咙涌上铁锈味。
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从唇边溢出,落在赤红衣衫上。
将离身体一颤,朝前走一步却又停下。
“阿尧!”宁泱终于忍不住,勒住他的肩膀,死死拽住,“你魂魄不全!你承接不了这么大的灵力运转的!你会死的!”
无情道凶猛,对修习者的身体有很高的要求。
封尧本就是凡胎□□,加上残魂的缘故,身体无法承受顷刻间调转大量无情灵力所带来的重压。
会爆体而亡的!
可封尧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灵脉的钝痛、喉咙的干痒都不及心口的刺痛。
他推开宁泱,染血的唇勾起,露出一个凄惨的笑意,“我也好奇,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他会不会……愿意回头?”
“阿尧!”
“我不信他叛变!”封尧双目猩红,几乎是吼出来,他劈开最后一道结界,浑身是血地走到将离身边,他几乎要站不稳,还是宁泱从背后扶着。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盯着那双露出不忍的眸子,染血的手轻抚将离白皙的面庞,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垂着头,几乎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将离身上,有气无力道:
“将离,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好不好?”
沙哑恳求的声音几乎要呕出血来,他终于撑不住跪倒在地。
毫不意外将离接住他,怀抱却没有往日的温热,一片冰凉。
“为什么要来?”将离声音哑得不像话,声声发颤。
封尧的身体被无情道冲击,几乎要直不起腰,手指从面庞垂落,勉强抓住将离衣袖,霎时纯白衣衫被血浸污。
“为什么……我不信!我不信!”
滚烫的眼泪落在掌心,烫得人心口发颤。
他执拗地重复着三个字。
将离拥着他,艰涩道:“尧尧,吾不在乎这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但却不想让你永远活在别样的眼光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想我活在别样的眼光下?上天庭已经不介意我的双血脉了啊,你为何还要……”封尧双目赤红,血不断从口中涌出,话不成话,“我不要你这样,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他们要将多少罪名加在我身上!我只想让你活着!想让你干干净净活着……不再因我而受累!你明白吗!!!”眼泪哗哗往下流,“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求你了……将离,别这样!”
他不在乎自己的双血脉,更不在乎旁人是否会因他身上那一半的魔族血脉而再次加无端罪名给他。
“回不去尧尧……回不去了。”
将离喃喃重复着,轻柔地在他额间落在一个吻,而后猛地一推,长袖一挥,他与宁泱毫无防备被推开,一同坠下云端。
身体急速下坠,那抹身影离他越来越远,直至与白云融为一体。
萦绕在封尧耳边的……只有将离那一句。
“珍重——”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