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
魔尊懒散斜倚在金座上,手搭在蛟龙身上,慢慢敲击,银白卷发铺满肩头,隔着一道屏风,面容看不真切。
“人带来了?”
“回尊上,已经关进去了。”
“肯开口了?”
“肯。”五阁主道:“哪怕不肯也无用,臣早已用影音石录下了,届时在众人面前放出来也是一样的。”
魔尊没说话,只从帘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指尖素白的手。
五阁主乖觉,将影音石送上。
魔尊掂了掂,“别让人死了,他有大用!”
“是!”五阁主应下,沉吟半晌又道:“只是臣不知,杀了封尧便是,为何要绕这个弯子爆出他的身份?”
“杀他?”魔尊冷呵一声,“将离在,你杀得了封尧?”
五阁主顿时不说话了。
当年他们能算计转机者一场,全因长华上神短暂离开,才得手,最终却也因封尧那个疯子玩命,没讨到什么便宜。
殿内说话声渐消,红缘看五阁主离去,隐去身形,从侧门离开,刚推开侧门就见门口的桑木,看样子等候已久。
“好听吗?”桑木靠墙站着,唇角噙着几分笑。
“爆出身份是什么意思?”红缘听了半天,但魔尊和五阁主皆语焉不详,他始终没听到所谓的身份是何意,“阿尧有什么身份?”
“你不知道?”桑木蹙眉半晌,长眉一挑,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他在魔族的时候你已经在上天庭了,你回来的时候他又离开了。”
“他……在魔族?”红缘不解道:“他在魔族作甚?”
“他身上有魔族血脉,不在魔族在哪里?”
“什么??!”红缘错愕,瞳孔猛地一缩,“阿尧身上有魔族血脉?”
桑木被他陡然高昂的声音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古怪地看着他,“你真不知道?你不会以为当年封尧身上爆发出的魔灵是那根红绳染的吧?”嗤了一声,“那根红绳里哪有那么多魔灵,他是双血脉,尊主击碎了他的剑心,他藏在剑心里的魔灵便泄露出来。不然你以为当初上天庭那群老东西为何非要逼死他?”
“所以……他是……魔族?”
红缘的神情似哭似笑,又似大喜过望的傻楞,像极了当年人刚回魔族就收到封尧身陨封灵台的消息时的模样。
看得桑木浑身起鸡皮疙瘩,又退了两步,“算吧,反正他是双血脉,就是不知魔族血脉和神族血脉来自谁。不过这事儿放从前还有用,现如今上天庭被将离动手料理,又是上官氏主事,魔族血脉这事儿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不知尊主要做什么?”
这头桑木正揣摩魔尊的用意和打算,忽闻一道诡异笑声,只见红缘蓦然笑出声,低声笑了半晌竟朗声大笑,嘴里念念有词,“原来你我同族!”
那笑声阴森恐怖,一副鬼上身的样子。
看着桑木心惊肉跳。
这是又疯了一个?
——
命盘重新修复挂连,宁泱起阵试图与不知身在何方的微澜联系,终于得知微澜被魔尊带去了鬼界,神力被封,关押在西南角的一间屋舍。
封尧研究鬼界分布图,指着西南角道:“西南角屋舍太多,宁泱只能感应到一个大致方向,若要确定在哪一间估计只能进去试试。”
素白指尖在地图上敲击,将离沉吟片刻道:“西南地势复杂,多为山脉,易守难攻。此地僻静,瘴气弥漫,鲜少有人,看着似乎很容易找到人,但烬川不是没心思的人,微澜被困此地绝不止表面上看守的人。”
“也就是说山里面可能……”
“未必没有可能,烬川关押微澜,为的就是神器。神器没到手,他不可能放松对微澜的控制。”
两人商议打算兵分两路,将离带着神器去牵制魔尊,封尧带宁泱从后偷入去找微澜。
“我晓得了,届时我小心些便是。对了,东西给你。”封尧凝神片刻,从丹田内府取出玺印、东皇鼎以及归山玉,交到将离手里,“东皇鼎是从大秦带来的,玺印是我从魔尊手里夺回来的,归山玉也已认我为主,都给你!”
将离垂眸看着神器,半晌,“你……放心把神器都交给我?”
六方神器,除了西陵,其余全在将离一人之手,手握五件神器,哪怕毁天灭地都是一瞬间的事。
封尧挑眉,满不在意轻笑一声,“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而后眼珠一转,嘶了一声,“不过你这么说……我忽然觉得就这么把神器给你有点……不太划算?”
将离眼底笑意渐深,轻点他的脖子,柔声道:“想要什么?”
清浅的檀香味从指尖传来,混杂着将离微哑的声音,听得封尧浑身一凛,魂儿都要飞走了。
他支着下巴,眉眼弯弯,大着胆子道:“要不……你喊我一声……夫君?如何?”
将离收神器的动作一顿,眼眸微眯。
“你……说什么?”
低沉的声线藏着难以忽视的危险。
封尧死死抿着唇角,强忍笑道:“拿了我的神器可就是我的人了!叫我一声夫君不亏吧?这可是赔本的买卖,我可是亏了的!”
下巴微抬,振振有词,短短几句话仿佛被放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甜腻得紧。
将离重新笑起来。
忽地天旋地转,封尧被拦腰抱起,轻轻摔在柔软的被褥上。
刚想起身,将离欺身而下。
他被结实的身躯压着,却丝毫不怵,“这是……唔……”
剩余的话被湮灭在湿热的吻里,将离吻得轻柔又凶狠。
他一动就被压住双手,问得凶狠。但若他安安静静不动弹,反而轻柔。
直到他喘不过气,将离才松开他。
两人四目相对,气喘吁吁,温热的气息洒在对方脸上。
“这下……可还亏?”
封尧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将离的话指向什么,没忍住笑出声来。
将离眼底满是无奈宠溺,翻身到床榻另一侧,长臂一伸,将他揽入怀中。
封尧长叹一声,笑着往将离怀里钻,揪着两人的头发玩,“我说笑的,神器给你……我很放心。”
将离垂眸去看。
封尧眼底满是坚定的信任与交托。
“吾知道。”将离手臂又紧了几分,“吾只是……很高兴。”
“高兴?高兴什么?”
将离没说。
他看着封尧舒展的眉眼和带笑的眼眸,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封尧哈欠直打,“魔尊给了六日,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日下书,后日为期,越快越好。”将离道:“微澜气性大,万一他……”
话未尽,却知未尽之语。
“好,我们明日就下书!”
声音很小。
将离低头一看,“又困了?”
封尧双眸微阖,睡衣惺忪,点点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觉得困。”
其实不止困,从他重修无情道开始心口也常常隐隐作痛,他天天给自己诊脉却并未发现端倪,将离也看过,找不出任何问题,但封尧就是觉得身体不太对劲。
手腕一痒,果不其然将离又在给他诊脉。
“我没事。”封尧打了个哈欠,又往将离怀里钻了钻,“我就是有点困,可能是因为命盘连接不久的缘故,我好好锻体……便是。”
最后两个字化为气音,封尧的手从将离肩头滑落,落入将离手心,彻底睡熟过去。
又睡着了。
将离心里算了片刻,竟发觉一日十二个时辰,封尧清醒的时候竟不足三个时辰。
很不对劲,但脉象看不出任何问题。
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将封尧放进去,动作轻柔,生怕把封尧弄醒了,盖好被子,折身瞬间,窗外划过一丝黑影。
动作一顿,将离看了一眼睡熟的封尧,抬手布下结界,朝外走去。
踏出殿外,西侧山头多了一道与明月并肩的身影,旁边还放着两壶酒。
见他来,烬川推给他一壶酒,“新酿的,尝尝?”
将离接过,垂眸觑了一眼,却没喝。
烬川嗤了一声,“怎么?怕我下毒?”
“你干的还少?”将离坐在一旁,与烬川相隔两个酒壶,“这个关头还敢来,你是真不怕死。”
“我当然要来,不过却不是找事的。”烬川紫眸魅惑,盈着水光,“微澜同我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将离,这些年……你过得松快吗?”
将离动作一顿,而后若无其事道:“原来是叙旧。”
“不算是。”烬川笑道:“我是来拉拢你的!”
“什么意思?”将离眼眸微眯,眼底划过一丝危险。
“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对苍生的感情太矛盾了。”烬川看向将离,那双琉璃瞳清透无比,但瞳孔下却是一望无际的黑,他嗤了一声,“你对苍生的安危若即若离,你的身份告诉你……应该为天下鞠躬尽瘁,可每每面对封尧,你似乎对这个逼死封尧的天下有一股不深不浅的敌意。你恨这个屡屡逼死你爱人的天下却又因封尧之故不得不去救它,真是矛盾极了。”
烬川从没见过比将离还古怪的人,你若说他在乎苍生,可当年封尧陨落封灵台,将离嗜杀无度,差点摧毁苍龙渊,要来一出同归于尽,一度跟疯了似的。
可你若说他怨怼天下,魔族两次攻入上界,均是将离拼死抵抗。
一边恨这个让他失去一切的苍生,一边却又不动声色护着苍生。
“与你无关。”
“真的?”烬川支着下巴,嘴角噙着笑也,一寸一寸打量将离岿然不动的面容,忽然道:“天天看着……守着这个用你爱人三次死亡才换来的天下……你是什么感觉?”
话音未落,藏在袖中的手掌握紧成拳,用力之大将离浑身颤栗,眼前柔和的月光似化作一片虚白。
*
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推开无极殿大门,那里面供奉着神族历代先祖,正中央是将离的父帝母神。
双膝弯曲,扑腾一声,结结实实跪在森冷的青石板上。
阵阵拗哭里带着断断续续的质问。
【父帝,母神,将离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您说生而为神该为天下万民之表率,所以自出生起我日日勤于修习,不敢有亏。】
【您说神不能有弱点,所以我没有朋友,没有在乎之物。】
【您说神无坚不摧,所以叔伯算计我忍了,连年征战我从不敢喊一声累。】
【您说神慈爱万民,所以我将天下百姓当成自己的孩子,不敢有一丝闪失。】
【为神,我竭尽全力,可到头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曾想既然为神,就不能如凡人般有**,所以我刻意压制自己的**,但我觉得我要疯了!但您说神不能有污点,所以我忍着……做一个万人敬仰的神。直到他来了。】
【我什么也不求,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天下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神族太子。可我只想有一个念想!就一个念想!!我什么都可以交托给天下,哪怕是我这条命!但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我唯一的念想!!】
【为什么!】
无极殿安宁静谧,牌位上空聚集一方威严虚影。
他抬头望着,道:【父帝,我到底……是谁?】
【你是……万人敬仰的神!】
将离蓦然笑出声来。
万人敬仰?
他仰天大笑。
短短四个字如万斤生铁,落地成笼,如枷锁将他牢牢困住,他不能行差走错一步。
牢笼外,他看见封尧朝他笑。
他刚想笑,却发现牢外忽然出现无数只黑手,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掐住封尧的脖子。
他拼命呼喊,想让黑手放开封尧,可他越用力封尧脸色越差。
陡然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也如无数双黑手那般……死死掐着封尧的脖颈,掠夺他的呼吸。
将离失力地摔在地上,笑得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
原来我也害死了他。
眼前一切化为泡影,回到他游历人间归来。
他跪在无极殿,自废数十万年修为,自毁神体,自破神魂,自断灵脉。
朝神族先祖告知:
【将离已尽职责。自此,我不再是神,我只是……将离。】
*
回忆如潮水般压得将离心口一窒,久久无法回神。
他阖眸半晌,冷声道:“烬川,你放弃罢,吾不会同你合谋。”
“那封尧呢?你也不在乎?”烬川不恼,反而提起封尧。
将离动作一顿,眼眸微眯,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别急着拒绝。”烬川掏出一颗影音石扔到他怀里,“看看这个……再说?”
将离捡起影音石,扫了一眼,顿时瞳孔猛地一缩,“你威胁吾?”
声音陡然转厉!
“不!”烬川带着面具,嘴角含笑,“我是在帮你。将离,你料理了上天庭让众仙接受了封尧的双血脉,但……”指着影音石,道:“但他们能接受这个吗?除了你……哪一族都容不下这样一个人吧?”
将离胸膛起伏,面上却岿然不动,“你想做什么?”
“将离,你只在乎封尧,但如果我的法子能帮你保住封尧,你还要不要听?”
将离神思难辨,“说!”
烬川仰头喝了一口酒,“其实这天下是谁做主并无区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神族做了那么多年的领袖,今日也该魔族坐一坐这个位子了!若魔族不伤一草一木,天地间只换了一个主人,四海升平,无侵害之事。那时我的愿望达成了,封尧也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影音石里的事也不会传出去,你保住了封尧,我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将离不信,“你要六方神器,拿了神器你能安分?”
“那不是还有你吗?”烬川笑道:“赤龙枪……”对视半晌,蓦然一笑,“那东西……没有你的允准,我动不了。”
将离瞳孔微缩。
烬川起身,负手立在圆月下,“将离,是神还是魔,你并不在意。既然如此为何不来魔族,魔族不会视封尧为异类,我还可以帮你保住封尧的秘密和他这条命,你也可以挟制我不危害苍生,多好的买卖?”
烬川低头,两人四目相对。
“将离,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封尧再一次陷入众矢之的吗?只要你背叛神族,封尧的命就能保住!这笔交易……你要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