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尧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止渊和白荼就到了。
“祖父,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到了。”封尧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睡眼朦胧开了门,迎两人到正厅。
“这是……刚醒?”止渊歪头看了一眼外面正中艳阳,笑道。
封尧摸了摸后脑勺,干笑两声,“将离没叫我,我以为……还早。”
短短两句话说得非常没有底气。
白荼含笑拍了拍他的头,“无妨,崽崽还小,多睡儿也无妨。对了,将离呢?”
“祖父找将离?”封尧捏着玉佩沉吟片刻,“在正殿,在……议事,现在应该结束了。祖父等等,我去唤他!”
说完便跑了出去。
止渊盯着封尧腰间玉佩片刻,笑了,“看这么紧,将离这家伙怎么比数万年前还要疯。”
“崽崽乐意,你管呢?”白荼没有止渊那份担心,反而乐见其成。
将离一踏入正厅便朝两人行礼。
止渊摆摆手,“得了,又不是第一次见,犯不着,起来罢!”
“是!”
将离坐在下手,封尧坐在他们旁边,四人谈及微澜之事,眼下最棘手的便是他们不知微澜身在何方。
“想知道微澜在何处,需得先修复宁泱的命盘。”白荼道:“他二人同为辅星,辅星命盘有传承,只要宁泱命盘回转,便可探灵寻源找到微澜所在!”
“宁泱的心结……是清衍,可清衍已经……”封尧垂眸,眼底划过一丝痛楚。
垂在腿上的手上覆上一只大手。
抬眸,与将离四目相对。将离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手,但却足以让隐隐作痛的心安定下来。
将离是他的挡风石、定心丸。
是无数次他深陷苦痛都绝不松开的那只手。
“我没事。”封尧牵起唇角,笑道。
“归苍玉不是回来了吗?”止渊道:“沐清衍和木清瞳并非因果轮回而死,而是意外,归苍玉能将他们带回来,但其他人就……”
封尧对上止渊欲言又止的目光,颔首,“祖父,我知道的。”
木清瞳和沐清衍是被魔族做局害死的,但木风华等一干逍遥宗弟子却是因果尽了而亡,归苍玉救不了他们。
“让宁泱准备一下,今晚开启归苍玉!”
是夜。
空旷草地,一望无际。
归苍玉启动,化作漩涡。
宁泱站在归苍玉前,看着漩涡,眼露期待。
“宁泱,有一件事必须提前告知于你。”白荼道。
“尊者请说。”
“哪怕江鹤白能回来,也只会是一个魂体,魂体无法见日光,只能在夜里出行。”白荼一口气将归苍玉的弊处说得干干净净,“他或许无法陪你踏遍四海,那样……你也能接受吗?”
岂料,宁泱眼底的光芒丝毫未散,闪着泪花,“无妨,他在何处,我就在何处。从前他陪我走遍四海八荒,今日……我也能陪他偏居一隅。”
白荼点头,止渊眼底闪过一丝钦佩。
宁泱折身,义无反顾踏入归苍玉。
顿时,归苍玉爆发出耀目光芒,漩涡渐渐闭合,周围升起一道结界。
封尧盯着通体碧绿的归苍玉中间那把浅金色的钥匙,目光随钥匙流转。
“在想什么?”
晚风寒凉,哪怕披着斗篷,封尧的手依旧冷如铁。
将离握着他的手,柔声问。
“我只是在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如此浅薄。”封尧感慨道:“离开逍遥宗前,我想着等我与宁泱再次回来,或许能参加他和清衍的婚宴,可最终我们谁也没回去。”
明明离开前计划着日后,可转眼间人死灯灭,一切只存于夜夜惊梦。
蓦然回首,故人不在,只余一抔黄土,千年万载。
将离心疼地拥着他,“别难过,他会回来的。”
封尧长舒一口气,“我常常在想于神而言……时间流逝是否便是每一个离开的故人,那这般无际的一生难免令人无力。”
“吾……会永远陪着你的。”
封尧埋头在将离怀里,鼻息传来清淡的檀香,悄悄安抚躁动的心。
悠长,绵远。
晚风寒凉,阴云遮月。
不多时,归苍玉内传来一声巨响。
同一时刻,阴云尽散,舒月当空。寒月与归苍玉相连,月光如银河般星星点点铺开,命盘沐浴在月光下,不断转动。
“是宁泱的命盘!”封尧霍然起身,心重重落下,唇边溢出一抹轻快的笑意,“他找到清衍了!”
“是找到了。”将离也看见了,“瞧着宁泱的心结也解开了。”
“崽崽!运功,召出命盘!快!”止渊忽而大喝一声。
只见归山玉里出现一虚一实两道身影,实在的身影是宁泱,半透明的虚影赫然便是沐清衍。
宁泱眉心出现熟悉的云纹。
天边一道虎啸,悬日踏云而来,身边还跟着许久不见的为扶桑。
宁泱眸若星辰,眉宇间不见丝毫颓败,整个人的气息焕然一新。
封尧阖眸,召出命盘。
刹那间,两块命盘飞速黏连,一道若隐若现的纯白丝线连接命盘两端。
“唔……”
封尧额间冒出细汗,将离双唇抿成一道直线,折身朝白荼颔首。
白荼扭头问身侧的止渊,“残魂如何?可有不妥?”
转机者与辅星命盘相连,现在是融合残魂最好的时机!
止渊控着魔灵,查了一遍又一遍,深深吐出一口气,道:“荼荼,先收罢。”
“什么?”白荼蹙眉,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但他几乎是瞬间便明白止渊话中未言明的意思,“残魂……有问题?”
止渊没说话,只松开残魂,侧身让白荼看。
将离闻言反手给阵中的封尧和宁泱周身设下隔音结界,走过来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白荼脸色亦不好,“残魂暂且不要融。至于崽崽那里……”看向将离,“你找个由头先稳住他,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他知道。”
“明白。”
封尧这头,命盘重新挂连,宁泱的元阳之气在他体内形成屏障,丹田内府出现剑心虚幻的影子,在封尧等待剑心成型的时候,忽然灵力如潮水般退去,无情道升至第六重天被截断。
他睁开双眸,将离蹲在他面前。
封尧将手放在丹田片刻,不解道:“怎么停了?”
微澜曾说过只要命盘修复、残魂融合,他的修为便可再次回到第七重天。
但修为卡在第六重天,本该回归的残魂也不在。
将离含笑道:“方才吾为你护法,发现因你骤然升阶,身体有些撑不住,未免无情道第七重天对躯体冲击过大,索性便缓缓,待你锻体一阵子再行融合才更安全。”
哪怕入道,封尧的身体依旧是凡胎□□,无情道霸道至极,能承接至第六重天已然是白荼和止渊联手强行锻体的结果了。
第七重天是一道坎,若真强行融魂,爆体而亡也是有可能的。
封尧沉吟片刻,点头,“那我最近加紧锻体。”
将离含笑应了。
封尧起身,和宁泱击掌一笑,目光右移,放在虚影上。
故人相逢,眼眶湿润。
他看着眼前人,喉咙发痒,眉眼带笑,“好久不见,鹤白仙尊!”
从今日起,沐清衍长眠于苍龙渊,回来的是江鹤白。
江鹤白看着他,明明是虚影,泪花却夺眶而出,打湿衣袖。
“久违,江鹤白,江远舟!”
封尧眼眶酸涩,一把抱住江远舟,明明是虚影,掌心却传来阵阵余温。
江远舟重重拍了拍他的背。
长风劲草,风止,故人归。
许久后,封尧才放开江远舟,越过肩头,朝后看了眼,“哎,清瞳呢?她还没出来吗?”想了想,笑道:“这小丫头,不会等着我们抱着花去迎接她吧?”
岂料,却无一人搭话。
宁泱目光闪烁,江远舟欲言又止。
封尧笑意微敛,心口一颤,“出……什么事了?还是你们没找到她?实在不行我去找……我去带她回……来?”
说着就要进归苍玉,将离一把拉住他。
“尧尧!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封尧说:“我问过祖父,归苍玉的转机机会只此一次!错过了真的没有了!万一她迷路了……”
江远舟和宁泱对视一眼。
“我说吧。”宁泱眼露哀戚,双唇翕动,似不忍道:“阿尧,清瞳没有迷路,我们找到清瞳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她不想回来。”宁泱别过眼去,不忍道:“她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封尧喉咙仿佛被生铁堵住,面上血色尽失,艰涩道:“什么话?”
“她说……”
*
空间扭曲。
眼前所有景象被漩涡扭曲吞噬,长水一色的一抹白里,木清瞳站在那里,身无伤痕,眼无痛楚,对着他明媚地笑。
她说。
【封尧,爹和师叔他们都走了,所以我不想回去。这世间已无我所留恋之人与事,唯有你,我总放心不下。这人间总是那么奇怪,无耻者洋洋得意,慈悲者画地为牢。可当年并非你之过,你来与不来,我都逃不开既定的宿命,但你来了,见到了你,我总归是开心的。这一生我从未后悔,哪怕至最后一刻我也不悔,我完成了使命,爹爹和师叔们都以我为傲,所以我要去找他们了。人永远无法衡量当下所做之事正确与否,但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怪罪己身,也请你……永远且坚定地……相信自己!】
【小废物,再见了!这苍生就交给你了!不要为我伤心,往后每一道轻抚你面庞的清风……都是我回来看你了!】
木清瞳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散成满天星光。
*
封尧睁开眼,耳旁清风轻轻拂过,温柔眷恋。
虚白散去,唯有长风劲草,漫山遍野。
将离眼露担心,宁泱眼含热泪,江远舟欲言又止,白荼叹了口气,止渊看着圆月。
封尧勾起唇角,“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事,清瞳去找木风华了,她……得偿所愿了。”
许是他的笑容太无懈可击,连宁泱也察觉不出什么。
“真没事儿?”
封尧眉眼弯弯,“没事儿,远舟刚回来,你快带他回去休息吧。”看向白荼和止渊,“祖父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宁泱又确认了好几遍,才拉着江远舟依依不舍地走了。
将离去送白荼和止渊。
封尧独自一人回到寝殿,关上殿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他背对着殿门,身躯滑落在地,埋头在双臂间,泣不成声。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抬头一看,将离翻窗而入。
晨曦微光自天际尽头升起,落在将离肩头,渡上一层浅金。
“你……你不是去送祖父了吗?”封尧连忙抹掉脸上泪痕,却被将离一把拉住手,拥入怀中。
暖意涌入鼻腔,熏得他刚憋回去的泪再次决堤。
“吾怎会看不出你在强撑?”将离哑声道:“哭罢,这里只有吾。”
肩头的温热惹得眼眶泪水瞬间决堤。
封尧哭得浑身颤抖,似忍了百年的泪水在这一刻被彻底放开。
——
护国寺。
封尧抱着一个排位推门而入,殿门的灰尘落了满身却浑然不觉。
殿内摆满令牌,或旧或新,长明灯烛火不散,风一吹,摇曳生辉。
他将牌位放在木风华的牌位旁边。
【已故木氏清瞳之灵位】
他想。
于神而言。
时间的坐标是什么?
是一座座故人的坟墓和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