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尧被虚明镜压得喘不过气,单膝跪地,长陵挡在身前撑起结界。
这具身体终究无法与从前相比,哪怕重修无情道,但凡胎□□终无法受住威压。
“我很好奇……你为何如此恨我?”封尧捂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哪怕气喘如牛却依然笑着,“就因为我是……玄宸的孩子?”
“你还敢提他!”
魔族陡然暴怒,一记魔灵将他击飞,重重撞在墙上。
摔下的那一刻,封尧顾不得嘴角流淌的血,封住双龙玉佩意图外探的神识。
“被我猜中了?”封尧仰头,暴怒让魔尊那张妖娆的面庞变得扭曲,他一笑,“从前你给我织就一场噩梦,恨不得我永远醒不过来。后来又变本加厉屡屡布局置我于死地!原来是因为……你恨的人不是我,而是……玄宸?”
西陵和玺印的神力不断被仿佛永远无法满足的虚明镜吸走,连封尧怀中的东皇鼎亦不能幸免。
“呵!”魔尊冷笑一声,“是有如何?比起你这个孽种!本尊更恨他!”
封尧眸光一闪,“你与他有仇?还是你……想见他?”
魔尊盯着他,沉默不语。
封尧一笑,“早说啊,我带你去天境天,说不准在你弄死他的时候,我还能给你搭把手,何必这么麻烦!”
魔族紫眸微眯,“你恨玄宸?”
“我为何不恨?”封尧吐出一口浊气,“他放任我被你折磨三十三年,又把我当作棋子任他摆弄,父亲?呵……他配吗?”
闻言,魔尊的面色有几分古怪,竟出言呵斥,“不许这般说他!”
“……”
封尧神情难得错愕几瞬。
不是,你不是恨他吗?这又是搞哪样?
说完那句话,魔尊沉默下来,垂眸深思,不知在想什么。
封尧眸色一凛。
就是现在!
神器相生相克,玺印克制西陵,但恰巧他手里的东皇鼎克制玺印!
封尧飞身而上,引出东皇鼎内神力。
刹那间,玺印周身暗红色的灵力陡然消失,头顶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得它落下半尺。
不过片刻功夫,魔尊反应过来,顿时暴怒,咬牙切齿,“不愧是玄宸的孩子,你和你父亲一样无耻!”
封尧一笑,忍着□□催动神器的痛,咬牙道:“兵不厌诈!是我略胜一筹!”
他曾听祖父说过因修习功法不同而天分六族,而魔族恰恰是修习最快但心境最弱的,若使其心乱,便可有片刻趁虚而入之机。
东皇鼎稳稳压制玺印,蛮横斩断玺印与虚明镜的牵扯。
封尧一手握着东皇鼎,一手控着玺印。
虚明镜气势减弱,两相竟意外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你略胜一筹?”魔尊狞笑一声,眸色一深,伸手捏住西陵。
霎时,封尧面色一变,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你——”
“封尧,你怕不是忘了……”西陵被魔尊捏在手心,上空缓缓出现一个虚幻的影子。
那是……残魂。
他的残魂。
残魂被人捏在手里,封尧全身钝痛,仿佛每一块骨头都被硬生生碾碎。
殿内终于察觉异样,宁泱率先一步冲出,挡在封尧身前。悬日紧随其后,身形变大数倍,黑金毛发虎虎生威。
悬日挡住魔尊,宁泱扶他起身。
可残魂在他人之手,宁泱无论输多少灵力进去都无济于事。
终于——
封尧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倒下前还记得将东皇鼎和玺印悄悄藏到宁泱丹田。
“阿尧!”
疾风如厉鬼嘶吼,混杂着封尧痛苦的呜咽声。
他滚落在地,额间冒汗,面容扭曲,身上另一半残魂有被勾出之态,无论宁泱如何强行摁都摁不回去。
宁泱急得满头大汗,心一横,手放在丹田处,那里有一块破碎的命盘。
召出命盘,辅星命盘强压转机者残魂。
结界里无风无雨,结界外黑云狂风不止。
可宁泱命盘破碎,只能压制,封尧体内残魂被另一半残魂吸引,被吸走是迟早的事情,越强压反噬越大。
不多时,封尧已然疼得紧闭双目,气息渐弱。
“封尧!”索寺拖着破开血洞的身体看来。
可魔尊手越收紧,封尧越痛苦。
漩涡如同索命魂不断吸食封尧的灵力,魔气之盛仿佛要将封尧的魂魄撕成碎片。
这该如何是好。
狂风大作,吹得议政殿房檐下的铃铛哐哐作响。
忽然,一片疾风中出现一道笑声。
索寺闻声望去,只见神情痛苦、另一半残魂即将离体的封尧忽而低声笑了起来,下一刻竟扶着宁泱的手站了起来。
见状,魔尊紫眸微眯,“你竟还能站起来。封尧啊封尧,本尊还真得承认……你真是我见过……最顽强的生命。”
长陵利剑抵地,瘦削的身躯在劲风里岿然不动,大风吹得衣衫鼓鼓作响,如钢针般站在其中的人面容不见丝毫纷乱,嘴角留下的鲜血一滴一滴落下被风裹挟,被痛折磨得涣散的瞳孔澄亮无比。
一高一低,无声对峙、
“想要我的命?”封尧勾唇一笑,唇边的鲜血更添几分厉色,“当年你布下连环计却还是没将我弄死,反而被我用西陵被迫沉睡。当日你做不到,今日就能了?”
魔尊沉默,手不自觉捏紧西陵。
残魂被压制,顿时,作为本体的封尧魂魄钝痛。
“残魂控制我?”
封尧忍着浑身钝痛,催动长陵。
刹那,挡在最前头的悬日似乎感应到什么,化作一缕流光钻入封尧眉心,顿时眉心出现一抹龙纹印记。
“魔尊,你有我的残魂又如何?别忘了,再怎么样那也是我的残魂!”长陵骤然从掌心飞出,以势如破竹之态度直抵西陵。
封尧惨白的面容忽而红润起来。
宁泱一顿。
是悬日!
悬日是上古神兽,契约神兽为魂,可短暂压制残魂,并暂且充当另一半残魂。
现在的封尧是完魂状态!
长陵先行,朝魔尊刺去,魔尊侧身闪避,忽而背后一凉,侧眸一看与封尧四目相对,瞬间被对方眼底的阴沉吓了一跳。
封尧趁其不备,一掌劈下,顿时西陵脱手,浮在半空,残魂嗡嗡作响。
长陵一击不中,立刻折返飞入封尧手中。
封尧握住长陵,冷冷撇了一眼西陵里躁动却试图回到魔尊手中的残魂,冷冷道:“若再不安分,毁了你……也不是不行,出去百年便忘了是从何而来的?”
顿时,残魂瑟缩,飘出西陵的部分魂魄怯生生缩了回去。
这头厮杀,战况激烈。
哪怕悬日暂且补全魂魄,但魔尊也并非浪得虚名。
封尧撑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力竭,这具身体和修为终究无法同当年已至第七重天的他相比,况且他对上的还是虽然受伤但完全苏醒的魔尊。
能抑制残魂不再躁动已然尽力,时间拖得越长,他越显颓势。
忽然,一着不慎,被魔尊抓住弱点,冲天魔气扑面而来的瞬间,封尧浑身无力抵挡。
霎时,腰间玉佩爆发巨大银白光芒,将他整个人紧紧笼罩起来,魔气打在屏障上被迫反弹,反噬出手者。
封尧背后出现一抹银白虚影,如参天大树虚虚抱着他,顿时如潺潺流水般温润的神力流入四肢百骸,一寸一寸修补他有损的灵脉。
是将离的神识。
被反噬的魔尊猛地呕出一口血。
两人都受了伤,将离神识被触发,今日无论如何都杀不了封尧了。
想明白这一点,魔尊胸膛起伏几瞬,似在压制什么,挥袖收起西陵,顿时化作一缕流光消失。
宁泱赶来,“怎么样?”
悬日也从眉心飞出,蹲在封尧脚边,【人,你还难受吗?】
银白虚影已然散去,虽浑身还有些不适,但终归残魂安定下来。
封尧起身,“我没事,已经……”
忽然,一记流光从天际毫无征兆落下,直对封尧后背而去。
宁泱正对封尧,第一个看到袭来的流光,大喊一声,“小心——”
宁泱扑倒封尧,悬日仰天长啸,正欲击落流光,眼前一片黑影飘过,只见那缕流光化作一只泛着黑气的箭羽,正中黑影心口。
击中!
黑影重重落地,插在黑影胸口的那支箭赫然是……穿云箭!!
“索寺?”
一滴,两滴……
无数滴血落在地上,分不清那是血洞的血还是胸口的血。
索寺狠狠摔在地上,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刹那间,几乎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看着这一幕。
索寺救人?
两个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寻常的词组合在一起却仿佛一个天大的笑话。
索寺是个什么样的人?
贪生怕死、无耻至极、卑鄙小人,当初害封尧也有他的一份。
可却也是这样一个人挡下射向封尧后背的那只冷箭?
索寺浑身痛极了,身上每一根骨头都碎成快,他拼命抬手,手指却纹丝不动。
刹那间,他似乎又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和母妃待在冷宫,为了找一顿别人不要的剩饭,他挨了太监很多打,他想报复回去,但母妃教他善良,最重的一次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
也是那一次,伤得无法动弹的他眼睁睁看着皇后那个贱人给母妃灌下毒药。
当年,他救不了母妃。
现在,他终于不再无力。
封尧虚弱极了,脸色苍白,却拖着一瘸一拐的身子被宁泱扶着,走到他面前。
封尧神色复杂极了,“……为什么?”
索寺会心一笑。
终于……这双眼睛看向他时不再只有厌恶与仇恨。
“因为……我想有人能永远记得我。”一开口,血不断从口鼻涌出,索寺仰头望天,任由鲜血糊住视线。
父皇记不住他这个污点,旁人记住的只是十九皇子,而不是他,曾经唯一记得他名字的母妃也走了。
他曾呼朋唤友无限风光,可大难临头却无一人记得他。
满腔算计,污泥满身。
这一生,他从未后悔。
但每每夜半之时,总会想着如若一切重来,会是何等景象?
身体一点一点变冷,便如当年母妃死时他跪的砖瓦一样冷。
“封尧。”他开口唤道:“如果当年母妃离开后,我遇到的人是你……就好了。”
或许他不会变得面目全非。
或许他也可以是万人敬仰、堂堂正正的明黄上仙!
——
索寺死了。
玺印被夺,魔尊又被反噬,骤而离开。
皇城顶上凝聚一片冲天血腥味,入目鲜血迤逦,尸横遍野。
*
《秦史》有载:
天启元年,李微登基,大赦天下。
着令郑柏、宋怀玉为辅臣,共谋天下。
自此,大秦开启新纪元。
*
封尧养了三日伤,宁泱担心他的心境又强留了两日,直至确认他心境并未出现裂痕才放他出门。
他跟宋怀玉打了声招呼,进了皇族宗祠。
最前面摆着昭康帝李廷的排位,漆尚未干透,看样子是新做的。
目光上移,落在稍旧的两个排位上。
【先建元帝李晏之灵位】
【先宁亲王李锦书之灵位】
两块灵位并排放,就如当年封尧离开皇城时城墙上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
他取了香,点燃,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于神而言,人的寿命总是太过短暂,匆忙到来不及告别,来不及见故人最后一面。
封尧在宗祠待了半个时辰,起身侧身瞬间,目光落在角落一个排位上。
看高低,应该是大秦前期的某位皇帝。
【先靖安帝李宜之灵位。】
李宜。
封尧盯着那两个字许久。
头也不回踏出宗祠,见宁泱在外等他,走过去。
“你不是去正殿议事了?”
宁泱走上来,面容严肃,“我有事给你说。”
笑意微顿,“边走边说。”
宁泱今日去帮宋怀玉收尾,意外从已死的谢境容身上发现不对劲。谢境容是建元朝的人,却历经建元、太历、昭康三朝,早逾百岁却依旧活着。凡间并非无长寿之人,但谢境容的长寿却不对劲。
“你的意思是……他死而复生?”
“对。”宁泱点头,“我盘问过国公府的人,他们说五十年前,谢境容出征关外,重伤而归,在皇城大夫皆断言其必死时国公府来了一位高人,一夕之间谢境容竟痊愈了,但我在收敛谢境容尸身时却发现他停留在世间的魂魄上有妖族的气息。”
“妖族?”封尧蹙眉,“两位君上和将离都过去了,妖族怎么出来的?”
神器镇压,神君镇守,妖族还能坡地而出?
“妖族没出来,我没说完。”宁泱道:“是有妖族的气息,但却并不代表那位高人就是妖族。”
封尧沉吟片刻,“魔族?”
宁泱颔首,“五十年前,魔族倾巢而出,妖鬼二界响应,但苦于神器镇压他们无法迈出圈禁之地。但……人出不来……东西还出不来吗?”
当年虚明镜封印尚在,魔族不照样炼化虚明镜,连接鬼窟,让部分魔物逃出。
此番不破封印,偷运点妖族的东西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尧,我的意思是……”宁泱张了张嘴,眼眶发红,“妖族如果有令人死而复生的东西,那……那他……”
“你想复活清衍。”
宁泱颔首,一滴泪夺眶而出,“我真的……很想……很想他。”
宁泱想沐清衍,封尧何尝不是。
醒来这些日子,他时常想起清衍,想起清瞳,想起苍龙渊那一战死去的人。
与当年唯一不同的便是……他已不再仓皇无措。
“明日……明日我们启程前往妖界,去找起死回生之法。”封尧沐浴在朝阳下,熹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望天,一字一句郑重道:“去把……清衍……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