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与灵在看到有人撞向拂衣的时候,已握紧了剑柄。因察觉到那人并不是拂衣的对手,所以才没有立时动手。
拂衣打量了那黄衣姑娘几眼,抓过面无表情的谢与灵,小声说道:“走了。”
两人来到门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疾驶而去。
虽然那未曾谋面的老板好心赠菜,但总觉此处透着古怪,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行出几十里,太阳藏起,又零零落落地飘起雪来,二人想起初见的那天,都不禁放慢了脚程。
再行出百余里,就是分岔路口,谢与灵猜想或许是不舍的想法被察觉,这天才下起雪来延缓脚步。
他当日下山便是为了查明父亲去世的真相,眼下虽仍不知此事和鹿吴山有什么联系,但或许可以从鹿吴山背后之人着手。不论如何,俞无涯绝不会无缘无故透漏消息给他,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回到虞山派,尝试从消息来处获取线索。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必再把拂衣牵扯进来。
正思索间,突然听到一阵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转头看向拂衣,只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有点饿了。”
那小店提供的饭菜虽然可口,但一来不知老板究竟是何人,心下警惕,再者万里醉进食速度惊人,两人其实并没有吃上几口。
谢与灵看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吃饭,眼前倏地有什么东西跑过去,像是只兔子,笑着问道:“就它了,怎么样?”
拂衣点头,“好。”
两人将马牵进林中,在一棵树上栓好,分头行动,一人捡树枝,一人捉兔子。不多时,谢与灵拎了兔子回来,将它剥皮剖开,用积雪洗净内脏,串在树枝上。
拂衣伸手接过,说道:“这次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眼见她不断地将兔肉翻动,保证每一部分都能均匀地被烤到,很快便传出了香气。接着掏出一个调料罐子,一边撒调料一边解释道:“这个是临走时梅伯伯给的。”当即撕下一条兔腿,递过去:“试试。”
谢与灵看了一眼,说道:“卖相极佳。”紧接着尝了一口,赞道:“外焦里嫩,丝丝入味,我今天果然很有口福。”
拂衣笑道:“怎么这么捧场?”
谢与灵举起左手发誓:“字字真心,绝无虚言。”
他丢掉骨头,给火堆添了两根柴,一瞥眼间看到拂衣放在身旁的长剑,那断截的剑穗静静地躺在雪地上,正是山南客栈那晚被斩断的。
偷溜进衣铺的那次,谢与灵曾想过趁机寻一枚剑穗给拂衣,可这一路都未瞧见。
眼下分别在即,忍不住想要开口承诺下次见面再赔一枚,可转念一想,说不定拂衣回去后便会换掉,哪里还用得着自己来赔?况且自己的事情迷雾重重,不知是否还有下次见面,又何必空作约定呢,想到这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拂衣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的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心下有了几分猜测,手指轻轻拂过那断截的丝线,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开口。
她看了眼谢与灵身旁的长剑,干干净净,上面什么也没有,似乎只是一柄出剑便要取人性命的兵刃。又想起万里醉在小店里说过的话,“多了些狠劲”,曾听师父提起过,虞山派“九转剑法”讲究潇洒灵动,于出其不意之处取胜,但回想每次见谢与灵出剑,更多的是狠厉果决,似乎从不为在比武过招中取胜,更像是一柄一招致命的杀手剑。转念一想,他这一路被追杀,出手若不狠,只怕早已没命,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雪势渐大,北风愈紧,眼见若再不赶路,今夜就要在雪地里睡了。
拂衣拍了拍肚子:“吃好了,你呢?”
谢与灵点点头:“嗯。”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平静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笑意,不知是否是离别在即,拂衣竟觉得这张脸上带着些许眷恋和温润,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一剑封喉、满身是血的样子,笑了笑,心想:他,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与灵有些疑惑:“拂衣,你笑什么?”
“秘密。”拂衣拿起剑,朝马走去。
谢与灵紧随其后:“不能告诉我吗?”
拂衣解开马缰:“再不赶路,今晚就要睡雪地里了。”
谢与灵抬头看了眼飘落的大雪,说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拂衣接道:“星辰作伴,明早多两具尸体。”
两具尸体吗?
谢与灵翻身上马,赶到她身旁:“那刚才岂不是最后一顿饭?”
“嗯,死前最后一餐,可还满意?”
“死而无憾。”
两人在打趣中渐渐行远。
天色慢慢暗下来,一路的说笑冲淡了些许不舍,分散了注意,不多时,分岔路口出现在眼前。
两人互相道别,各自转向不同的岔路。
拂衣突然一勒马缰,停步转身。
岔路旁的那道身影仍然定在原地,似乎仍在等着她的回眸。
拂衣道:“谢与灵,下次不要再满身是伤地见面了。”
“好!路上小心。”
拂衣点点头,一夹马腹,随着渐渐变暗的天色离开了。
寒风吹起衣摆,勾勒出她瘦削却有力的身形,谢与灵看着那背影渐渐缩小,最终消失,敛起笑容,调转马头,踏上了另一条路。
行出几十里,天色已然全黑,那从刚才岔路口就一直紧跟的黑鹰转了个圈子,隐没在林深处。
谢与灵勒马停步,低声说道:“前辈,还请出来一见。”
话音刚落,“嗤嗤”声响,十余枚石子划破风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谢与灵“唰”地拔出长剑,手腕一转,打落眼前的几块石子,纵身下马。
“好功夫!”
一人自黑暗中缓步走出,右手拿着一个小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正是万里醉。
他一声唿哨,先前那黑鹰叼来了一根长树枝。
万里醉将手里的酒坛一抛,以树枝作剑,直冲谢与灵面门而来。
谢与灵却不躲闪,运劲于臂,长剑刺出,“嘭”的一声,酒坛碎裂,虽然已经无酒,仍传出一阵清冽酒香。
“春花酿!”
“好记性!”万里醉树枝一挑,欺身直进,点向他胸前。
谢与灵并未轻敌,手臂回撤,横剑格挡,甫一相交,手臂加劲,想要震断那根树枝,可那树枝却好像用铁打造的一样,并无半分裂痕。
他突然右手一缩,那根树枝正顺势压下,刺向他的心口。眼见只有一寸之余,谢与灵急中变招,手腕圈转,剑尖向上一抖,挑开了那根树枝。剑势未止,直取对方手腕。
万里醉忙向后跃开,同时踢起一块碎瓷片攻向长剑。
谢与灵向右侧身避开,左手挥出一掌封住万里醉右路,右手一沉,刺向他的腹部。这一招乃是虚招,若是对方想要护住腹部,肩膀处必然失于防范,正可乘隙以进。
那万里醉却不上当,树枝倏地交于左手,猛地刺出,后发先至,在长剑还未变招前,顺着剑面直削过去。
谢与灵眼见树枝削到,不及还招,右手一松,向后仰身,在长剑将要落地的时候,右脚飞起,踢中剑柄,剑尖上翘,划向对方胸前。
万里醉急忙收势,退后避开。
谢与灵贴地直进,右手抓住剑柄,一个翻身,已挽了个剑花站定。
万里醉打量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又持树枝攻上。
可说来也奇怪,这一次他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出招越来越快,攻势也越来越猛,起初谢与灵还能见隙还上几招,后来却只能全力防守。
突然他手腕一麻,长剑脱手掉在地上,正准备捡起,后心穴道已被点中,动弹不得。
万里醉长长舒了口气:“可算能歇会儿了。”摸向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才道:“你小子太能打了,当年谢无期在这个年纪可使不出这样的剑法。”
谢与灵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眼睛一亮:“前辈认识我父亲?”
万里醉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你的招数?”走近两步,刚准备给他解开穴道,突然想到什么,接着说道:“说好了,解开可不能再打了。”看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放心解穴。
万里醉见他捡起长剑,想起方才最后的那一招,谢与灵分明能躲开,却还是假意不敌,收手落败。
他不解其意,但那份残存的剑意此刻似乎仍停留在身侧,即便已经有所隐藏,仍是透出一股凌厉和狠意。他微微皱眉,续道:“你的剑法隐隐有股杀气,和谢无期的逍遥自在完全不同,倒像是俞无涯教出来的徒弟。”
“万前辈和我义父也有交情吗?”
“那倒没有,我们虽没交过手,但我见过几次他出剑,所以才说你们有些像。”顿了片刻,看着他道:“谢与灵,你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如此这般思虑过多,剑气不纯,可不像个剑客的样子。”
谢与灵收剑入鞘,看着被万里醉随手抛在地上的树枝,道:“剑客吗?我从未想过成为一名剑客。”
“那想做什么?”
谢与灵沉默了片刻,想做什么?想要查清父亲去世的真相,想要看明白俞无涯晦暗不明的态度,想要……
这之后还想要做什么呢?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问道:“万前辈,你成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剑客吗?”
“我吗?”万里醉放声大笑,又喝了一大口酒,不知从哪掏出两粒花生米,抛进嘴里,带着酒气说道:“我只是一个邋遢酒鬼。”说完便转身朝林中走去。
谢与灵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前辈,这就要走了吗?”
万里醉头也不回,“是啊,人也见到了,剑法也试过了,该走了。”一声唿哨,那黑鹰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走出几丈,突然停步,并未转身,高声说道:“谢与灵,不论过去的事情如何,你都该是你自己。”
剑客也好,杀手也罢,或者只是乡野村夫,你都只是自己,而不是过去的背负者。
酒香渐渐远去,谢与灵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中深处,仍然驻留在原地。
他并不知真正的剑客是什么样子的,但那一刻,却觉得万里醉就是很好的诠释。
“我该是我自己,可若不能看清过去,又怎么向前迈出一步呢?”谢与灵心想,若他只是个初入江湖、前路迷茫的毛头小子,或许这句话会对他有很大影响。
但他不是。
他抬头望了望天,一片漆黑,星月无光,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很快便融化了。又想起拂衣那句话,“月亮其实一直都在”。
翻身上马,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