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日光破开浓雾,撒在林间。
二人并骑而乘,行了约莫两个时辰,赶到一处小镇子上歇脚用饭。
刚在酒肆前站定脚,就有伙计热情地迎了出来:“二位客官里边请。”掀开门帘招呼两人进店。另有店伴麻利地接过马缰,在门前木桩上系好。
虽然此处大雪已停,但隆冬天气,仍是冷得很。二人刚走到门口,便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往里一瞧,店内几乎坐满了客人,各自聊天喝酒,并没人注意到有人进店。
伙计引着两人来到一靠窗桌子旁,客气地说道:“二位坐在此处可还中意?”
两人向店内四处瞧了瞧,只有此处和里面墙角一张桌子还空着,这里靠窗临街,不论是查探情况还是逃跑,都是个不错的位置,当下点头答应了。
拂衣坐下后,嗅了嗅鼻子,问道:“寒冬腊月,哪来的花香啊?”
伙计说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吧,这是咱们这儿有名的春花酿,采集春花入酒,等到冬日饮来,清香醇厚,就像置身于百花盛开的春日里一样,客官可要尝尝?”
拂衣左右瞧了瞧,果然见到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酒瓶,但想到这酒既然这么有名,价格必定不菲,二人身上所剩银两不多,这次恐怕没有口福了。
刚想开口拒绝,只听“哎呦”一声,一个手托木盘的伙计向前扑倒,木盘连带着上面的瓷瓶和两个瓷杯一齐摔出。
旁边一桌一直趴着的大汉慢悠悠地收回右腿,直起身,打了个哈欠,袖子一挥,木盘、酒瓶还有瓷杯转了个方向,直冲拂衣和谢与灵飞去。
二人只觉物未到,风已至,急运内力,右手探出,四样东西稳稳落在桌子上。
一富豪模样的人站起身来,指着那摔倒的伙计吼道:“洒了老子的酒,还想撞死老子吗?”
伙计连连赔不是,那人却不搭理,转身看向那打哈欠的大汉,见他一身灰衣上满是污垢,衣服的下摆也不知是在哪里扯烂了,一条一条地挂在身上,方面阔耳,胡子拉碴,满身酒气,总的来说穷鬼一个。
他连忙后退两步,扫了扫自己的袖子,怕沾上一身穷酸气,嫌弃地说道:“你这家伙干吗坐在这里碍手碍脚,凭你也品得起这春花酿吗?”
那大汉并不回答,走上前两步,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一身锦缎华服,向前伸出手臂,也学着他的样子,扫了扫自己的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干你何事?”
“你!”那富豪伸出手指,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眼见二人便要动手,拂衣轻敲了一下桌上的木盘,看了眼旁边的伙计,又瞧向那两人。
伙计立马会意,端起木盘,跑到两人边上,客客气气地说道:“二位客官莫要生气,既来到小店,便都是小店的客人。招待不周,还要请两位多多包涵。”说着将木盘朝那富豪递近:“这上好的春花酿,可不能辜负了啊。”
那富豪看了眼桌上的酒,又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邋遢大汉,鼻孔朝天,冷哼一声,撇撇嘴就要坐下。
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就见那邋遢大汉右手使劲一拍,桌上的木盘被震得飞了起来,眼见又要摔落在地。
那富豪蹭地一下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你——”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一晃,闪到桌边,托住木盘,稳稳放在桌上,朝那富豪点头笑道:“请。”
来人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虽只一身寻常灰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但身形端正挺拔,单凭刚刚施展出的这一手功夫便知身手不凡。
灰衣女子转身又将左手中的酒瓶放在那邋遢大汉桌上,朝两人抱拳道:“老板说了,小店招待不周,这酒算是给二位赔不是。平日里多仗在座诸位照顾生意,还望两位手下留情,可别一气之下拆了这铺子。”
那大汉本也没要惹事,只不过想逗他一逗,见店主已经送酒说和,当下抱拳还礼:“这酒,多谢。”拿起酒瓶转身就走。
那富豪还想上前理论,被那灰衣女子拦住了去路,瞧着她分明嘴角带着笑意,但眉目间却流露出一股威严,让人不得不听从,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
灰衣女子见纷争已止,又瞧见那摔倒的伙计仍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额头上已经蹭破,仍有鲜血流出,说道:“去包扎一下伤口。”转身往后厨去了。
那邋遢大汉左手拎着酒瓶,却不落座,慢悠悠地朝拂衣二人走去,刚到跟前,伸出右手便要拍向拂衣左肩。
拂衣早有准备,急运内力,只是未待还手,一柄长剑已然倏地刺出。
那大汉只觉被一股强劲的内力一推,忙侧身避开,卸掉来势,才没有被伤到。
可是就这么一闪避间,他左手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中,手腕一松,手里的酒瓶被长剑一挑,已落在桌上。
那大汉拍拍自己的心口,缓了口气,瞧了眼自己的手腕,幸好这剑尚未出鞘,否则说不定现在已经鲜血淋漓了。
谢与灵神色平静,长剑早已收在身侧,将桌上那瓶酒朝拂衣那边推了推。
拂衣朝他笑笑,又看向那邋遢大汉,笑着问道:“前辈,这酒是送我们的吗?”
那大汉指着谢与灵说道:“好小子,使这么大劲,刚才我没有防备,来来来,现在我们再来比划比划。”
就在这时,有店伴陆续传上菜来:清汤火方、鸭包鱼翅、水晶肴蹄、鸡汤煮干丝。两人面面相觑,未待开口询问,先前那机灵的小伙计又送上了一瓶春花酿。
只见他笑着说道:“老板感谢二位方才出手相助,一些小菜,还请客官不要嫌弃。”
那大汉见了菜肴,倒也不客气,直接在谢与灵旁边坐下,抄起筷子就要开动,突然想到还有旁人在,抬头说道:“吃吧。”
不等二人回答,已率先夹起了一块火腿,连连称赞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拂衣看他每样菜吃过后都无异样,拿起筷子,眉毛一挑,对谢与灵说道:“尝尝。”
两人每样菜都尝过后,心想:确是风味清鲜,想不到在这小店里还能尝到此等美味。
谢与灵见那大汉吃得兴起,全然忘了刚刚说过要比划的事,拿起那瓶春花酿,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那大汉也不看他,“咕嘟”一声,酒杯见底,“再来一杯。”
谢与灵又给他满上。
眼看他喝了之后没有问题,这才给拂衣斟了一杯。
拂衣笑着接过,放在鼻子边轻嗅一下,缓缓说道:“好香啊。”抬头看向那大汉,低声道:
“不过前辈,万里醉原来是这样品酒的吗?”
那大汉想也没想地答道:“好酒配好菜,好吃又好喝就行了。”拿着筷子的手突然一顿,问道:“你怎么知道?”
拂衣道:“前辈大名,晚辈久仰,今日得见,实在有幸。”说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万里醉仰头喝干,笑道:“传闻中的我,也是这幅样子吗?”
江湖中流传的声名正盛之人,多半是以武功著称,或剑法,或内功,总有独到精妙之处。但关于万里醉,却是不同。
江湖同道对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邋遢酒鬼。
可偌大的江湖,邋遢乞丐不在少数,酒鬼更是不少见。此人何以成名呢?
便是因他那浩如江海的酒量。
传闻万里醉以酒为水,以酒融血,连骨缝里都透着酒气。
流水一样的烈酒连饮七天七夜,仍是神色清明,脚步稳健,翻山越海不在话下,因此得人敬佩。
至于武功如何,倒是少有人在意了。
拂衣看他扫了扫自己的衣襟,想了片刻,说道:“恣意潇洒、不拘小节、自在随性、豪气纵横,传闻便是如此。”
万里醉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说道:“天水境弟子果然聪慧。”看了拂衣有些惊讶的样子,接着说道:“你刚刚接住木盘的那一招比起苏寻当年虽少了些潇洒灵动,可也算得上的是圆转自如了。”
转头又看向谢与灵:“虞山派的‘九转剑法’使得少了几分飘逸,但却多了些狠劲,倒也自成一派。”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江湖代有才人出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恭敬地说道:
“晚辈叶拂衣。”
“晚辈谢与灵。”
“多谢前辈刚才手下留情。”
“嘿嘿,我哪里有手下留情?”
拂衣说道:“若不是您故意相让,我们二人加起来也不是您的对手。”
刚刚分明是谢与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得手,拂衣却说是他故意相让,万里醉见二人虽是名门弟子,武艺高强,却谦逊有礼,不由得心生好感,摆了摆手:“不用客气,我可不会以大欺小。”又夹了几块火腿塞到嘴里,还不忘说道:
“多谢你俩愿意和我这个邋遢乞丐一桌吃饭。”
拂衣见他爱吃那道清汤火方,向他面前推了推,试探性地问道:“万前辈,您和刚才那人有仇吗?”
万里醉抹了抹嘴,摇摇头:“我经常来这里喝酒,这家店的老板是个颇为漂亮的女子,方才那家伙来这里就是为了见老板的,不然就他穿那个样子怎么会愿意踏足这种小饭馆?”
拂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看了眼那富豪打扮的人,见他桌上还放着一柄长剑,剑鞘上镶金戴玉的,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万里醉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这里的老板是个江湖中人,也有武艺在身,所以那家伙拿了把剑装样子,想讨美人欢心。”说完还嫌弃地撇了撇嘴,指了指空空如也的酒杯,示意谢与灵。
谢与灵二话没说,将其斟满。
不过半柱香,桌上的杯盘酒盏已然全空,连汤汤水水也不曾留下半点。
万里醉眼见已经酒足饭饱,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起身说道:“我吃好了,咱们有缘再见。”大袖一挥,门帘晃动,人已消失在了门外。
两人看着满桌的空盘,半晌无言,相视而笑。
此去虞山已然不远,这一餐结束,便又该启程,分别在即,可是谁也没有先开口。
“那个,”搜肠刮肚了半天,拂衣也只想出了两个字。
谢与灵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寻了个话题,“酒好喝吗?”
拂衣点点头。
谢与灵握着酒壶想要为她再倒上一杯,可是刚刚举起,却又放下。
酒壶已然喝干。
拂衣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松开,笑着抬头,缓缓说道:“若有机会,我们再来品尝。”
我们?
谢与灵嗅着鼻边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点点头,说道:“好。”
两人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门帘陡然揭开,冷风灌进处,一道身影慌张闯入,直冲拂衣而去。
拂衣侧身相避,那身影却也跟着转个弯子而来,拂衣向后撤开,那身影便也踉踉跄跄地撞向她的身前。
一声清脆的长剑出鞘声响起,谢与灵手中剑刚出寸许,那身影却已在拂衣身前一步处站定,急忙躬身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来人是一个身着单薄黄衫的小姑娘,左侧编了两个辫子,两颊和鼻头冻得红扑扑的,头发上还沾了些雪花,年纪大概十六七岁,手里还拿着一枝梅花,看样子是刚摘下来的。虽然刚才的样子略显狼狈,但习武之人都看得出其中暗含精妙步法,不仅不会摔倒,还意存试探之意。
拂衣也正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才没有出手相扶,但看她诚心道歉,似乎并未藏有后招,当下点点头,拉过谢与灵离开了。
黄衣姑娘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跑向后厨。还没进屋,就开始喊道:“师姐!”
门后转出一名灰衣女子,轻轻拂去了她头上的雪,问道:“芳眠,又跑哪去儿了?”
正是先前在大堂中送酒化解纷争的那人——裴层霄。
芳眠有些惊喜,一把抱住她,“裴师姐,你也来了,我好想你啊。”
裴层霄瞧了一眼她手里的梅花,问道:“是要送给殷师姐的?”
“哦?芳眠带了什么给我呀?”话音未落,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螓首蛾眉,清眸流盼,盈盈走来,珊珊作响,正是这家店的老板——殷照野。
“殷师姐,我给你折了梅花。”
殷照野从她手里接过,摸了摸她的头,问道:“见到了?”
芳眠点点头,“她就是林析木的师妹吗?看起来不过大我两三岁,身手却好得多呢。”
裴层霄打趣道:“这是认输了?”
芳眠叹了口气,“听说她的师姐是去年最年轻的上榜高手,我想着殷师姐也是石榜第九,同为师妹,或许可以和她切磋一下来着。没想到,蓄了这些日子的力,被她三两下轻轻松松地化解了,完全不当一回事。”顿了片刻,摸了摸胳膊,皱眉道:“而且,我总感觉身后隐隐有一股杀气。”
裴层霄笑道:“这么小的年纪已经能感受到杀气了吗?”回想起谢与灵挡住万里醉时用的剑招,沉声道:“那人似乎不是天水境的。”
殷照野找了一个木质花瓶,插上那支梅花,缓缓说道:“是虞山派的。”
芳眠惊道:“虞山派?那个掌门俞无涯在去年成为天下第一的虞山派?”
殷照野说道:“是啊,就是那个虞山派。不过去年天水境宗主苏寻没有参加,若是他去了,谁是第一倒也不好说。”
芳眠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上榜?”
殷照野道:“怎么这就丧气了?离下次比武还有九年,从现在开始努力练功,肯定会有机会的。”
裴层霄道:“不过向来没听说天水境和虞山派有什么交情,不知这两人怎么会遇到一起。”
殷照野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却很清楚。”指了指旁边的酒坛,“那就是,你酿的好酒不能错过。芳眠,要不要尝尝裴师姐的春花酿?”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