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星星闪烁其中。
在大地之上,群山环伺中,万法妖宗的灯烛昼夜不停地燃烧。此刻夜已将尽,天色还很凄迷,一条还很年轻的性命即将悄悄地逝去。
越明溪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殿中,目光越过榻前蹲坐的众多的身影,直直落在榻上的人影之上。
灯火燃得很旺,烛光灿灿,照得殿内人影飘摇。
在烛光中,越明溪望见洛渭惨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他强撑着身体坐起,可即使是金灿灿的烛光,也无法遮掩他身上的虚弱之气。
在看不见的地方,寒霜不断凝结,即使炭火烧得通红也无法驱散。
洛渭颤声道:“我死之后,万法妖宗事务就要尽数交给两位副宗主了……你们二位可不能同室操戈……争斗不休……各位长老也要多多扶持、多多包容……”
屋子里哽咽声此起彼伏。
洛渭咳嗽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抹去唇边血珠,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对仙门很是不满……但如今仙门百家如日中天……仙门道盟招揽各类人族精英……几大仙门实力又颇为不俗……一定要避其锋芒……和仙门道盟之间达成井水不犯河水的约定,人妖之间再无争斗与屠杀一直是我的愿望……但现在……我恐怕见不到那天了……”
满殿的副宗主、长老们纵使曾经对洛渭的想法嗤之以鼻的,现下见他如此,也个个落下泪来。
洛渭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继续说道:“自然,只有我们想和仙门道盟和平共处是没有作用的,我死之后,对内要齐心协力、同心同德,对外则要遮掩锋芒,不要树敌太多;要加紧对门中弟子的训练,万不可让他们耽于安乐,除此之外,对于因为一己之私便伤人性命的妖族不可留情……”说到此处,洛渭的声音停住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越明溪连忙把汤药端到榻前,轻声道:“寻川,这药是我师傅走前留的,你喝一些……”
洛渭靠在榻上,闭上眼睛,缓缓道:“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围在他榻前的身影缓缓散开,不舍地离开了寝殿。
洛渭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睛,望着越明溪,叹道:“明溪,你也出去吧,”
越明溪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道:“你喝点药,说不定可以……”
洛渭笑了笑,声音仿佛是疾风中的风筝线,将断不断,却让人提心吊胆。他笑时发出的喘息声不可控制地绵延了很久,直到越明溪以为他要断气了,他才止住气息,颤声道:“三天了……真的很疼……”
越明溪眼眶中已满是滚烫的眼泪,道:“韩纪还没有来,你再等等她……她被事情绊住了……”
洛渭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她不会来了,你不用骗我……我了解她……她能将我送回万法妖宗……我已经很满足了……”
越明溪端着药碗,呆呆地站在榻边,一言不发。
良久,他移开目光,转身离去,泪珠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晓得他的苦衷,他是多么想让自己的好友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
可他知道,哪怕洛渭不说,他也知道。
真正痛的不是凝出寒霜的伤口,而是他的心。
一只半妖,纵使付出性命,仍旧换不来那高高在上的寒山宗宗主的匆匆一瞥。
殿内燃着灯烛炭火,门窗自然不能全部紧闭。
夜风冷冷地扑进屋中,稍不留神就吹得青纱浮动,暗影重重。好在,夜色已不似先前那般浓重黑暗,殿内又燃着火烛无数,还是可以让人看清楚殿内的一切。
韩纪端着药碗站在榻边,无言地凝视着那张陷入锦被中灰扑扑的脸。
那是一张多么出色的脸,可如今却因为她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她心头泛起一种无法言明的苦涩滋味,这滋味逼迫着她,让她无法忍受地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端起汤药,用调羹濡湿了他干涸的嘴唇,将药一口一口地喂进他嘴里。一碗药喂完,他惨白的脸色好看了些,可距离从前还是差得很远。
或许是有了些力气,他似乎做了噩梦,眉头紧紧蹙起,嘴中喃喃地说起梦话来。
韩纪侧耳细听,听见他在梦里说:“我的死……是我心甘情愿……与韩宗主无关……不可寻仇……”
这是他方才没有力气交代的话。
韩纪垂眼,一滴眼泪自她眼眶滚落,滴在他脸颊上。
察觉到自己掉了眼泪,她平静的神情如冰雪消融、大地裂开一般突显几分错愕。
接着,是第二滴泪。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的坚持不懈、他的舍生忘死,已经将她坚硬无比的心悄然融化。
韩纪僵在原地,久久不语,良久,她捻起他面庞上的那滴眼泪,望着他的脸,呢喃道:“洛寻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又何苦如此。”
洛渭做了一场梦,梦里,他的伤口不再隐隐作痛,他的血液也不再外涌。
他梦见蓝天,白云,一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的蓝色花海。
靛蓝色的小花如同一只只上浮的铃铛,又好似湛蓝天幕里一双又一双无言的眼睛,静静地听他诉说,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坐在花海中的一块圆石上,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一朵一朵的龙霜苦胆在他脚边开落。
身后的花海传来弟子的说笑声,他不用回头都知道他们正在花田中采药。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即使回头也没有人会同他说话。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喜欢他,长老们不喜欢他,弟子们不喜欢他,就连饭堂的李师傅都说他脾气坏,像疯狗,会咬人,不喜欢他。
没有人同他说话。
“好得很,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阿随这样想着,心中将寒山宗从上到下骂了个遍,仿佛这样他就能好受一些。他在心中骂道:“寒山宗这群伪君子,王八蛋!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刚刚骂完,又连忙道:“阿姐不算。”
头顶传来刺耳的风声,阿随抬头看去,见是御剑出山的弟子,眼中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可这艳羡的目光转眼间又被轻蔑与不屑顶替。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凶恶地扯下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暗暗骂道:“会御剑难道很了不起么?我自己有手有脚,又不图长生,当然无需学什么仙法。”
其实他心中一直很羡慕那些可以修行的人,可寒山宗那些鬼长老却说他没有修行之资,这辈子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想到此事,他不免又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说:“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有什么不好,不用为了学习仙法对那些老古板们毕恭毕敬,也不必天天起早贪黑,百死一生。”
他正想着当凡人的好处,头顶又响起猎猎风声。他听见这声音,不但没有如方才一般气急败坏,反而从圆石上一跃而下,蹿出花海之中,沿着石阶疾奔而下,往寒山宗大殿的方向去了。
他跑得很快,也摔了几跤,奔至寒山宗大殿前时,几个值守的弟子望见他沾满泥土的衣裳,嫌恶地偏过头去揉着鼻子。
他这才注意到待在泥泞的花海里几日,身上早已沾满泥污,连忙躲在一侧的石灯之后,小心翼翼地往大殿里看去。
大殿之上,阿姐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微微发白的蓝色衣裳,墨黑发亮的头发垂在身后,碧绿色的流苏仿若柳枝垂在耳畔,像是一棵枝叶繁茂、遮天盖地的大树。
他听见那些死老头在说他的坏话。
“宗主,那个阿随实在太过顽劣,近日流连花田之中,祸害了不少仙药仙药,就连龙霜苦胆也被他踩倒了大片。”
阿姐正看着刚刚呈上来的密报,头也不抬地说:“不过一个孩子,能祸害多少,龙霜苦胆踩到了就再种,仙草仙药毁了就再栽,计较这些做什么。”
说话的死老头怔住了,脸上随即出现怒容。
另一个死老头便在这时站出身来,狠狠道:“仙草仙药,龙霜苦胆便罢了。可你不在的这几个月,他又发了好几次疯,打伤了好几个弟子,那些弟子如今还在床上起不来呢。宗主,难道真要为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畜生,不顾寒山宗弟子的安全么?”
阿姐这次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说话的死老头,蹙眉道:“当真如此?”
阿随脸贴着冰冷的石灯,心中隐隐有些害怕。
他担心阿姐会听信这些死老头的谗言,厌恶他,把他丢下山,再不管他了。
于是他恶毒地盯着那些死老头的脸,低声骂道:“这群死老头,我何时发过疯伤过人!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的嘴巴全部用臭袜子塞满!”
死老头严肃地点了点头。
阿姐淡淡一笑:“他灵力枯竭,无修行之资,充其量不过是个力气稍微大点的孩子,寒山宗弟子修行数年,连一个孩子都打不过,反倒要被他打伤,我看也不必再养伤了。传令下去,明日寅时受伤弟子在演武场集合,我亲自操练,我倒要看看,有没有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