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追着给我套复活甲 第115章 洛渭的梦（二）

阿随闻言难掩嘴角笑意。

“个个都装伤诬陷我，这下好了吧，明日我就要趴在演武场外看你们一个个被我阿姐训成死狗。”他这样想着，忽觉一道冰冷的目光罩住了自己的身影，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发觉殿中的死老头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散去了，只剩阿姐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大殿之上。

此刻，她的目光已越过殿门，穿过他身前的石灯，刺在他的脸上。

“阿随。”

“滚进来。”

阿随不听寒山宗其他人的话，他们让他往东，他偏偏往西，让他往北，他偏偏往南。

可他绝不敢忤逆阿姐半分。

他飞速从石灯后滚出，抬起头来，见离得还很远，又往前爬了几步，拜服在她脚边，轻声道：“阿姐，我滚进来了，你不要生气。”

阿姐冷冷地凝视着他，声音似从极高极远的山巅上传来。

“上千扶崖碧水石刻静思己过，受刻石之刑。受伤的弟子一日没痊愈，你一日不可下千扶崖。”

阿随震惊地抬起头来，慌乱地辩解道：“阿姐，我没有打伤他们，我真的没有……”

阿姐瞧着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不容置疑地道：“来人，带他上千扶崖碧水石刻。”

阿随很是委屈，可看着阿姐的神情，心中想到：“那些死老头们不待见我，想赶我下山，阿姐为了保护我已经得罪了他们，如今罚我也是无奈之举，我不能让阿姐难做。”这样想着，他顺从地站起来，跟着弟子上了千扶崖。

千扶崖上寒风阵阵，碧水石刻更是寒冷无比。

自阿随上寒山以来，千扶崖上的碧水石刻仿佛便是为他准备的。旁人受罚，不过是在千扶崖上的紫云洞里打坐念经，独独他一个人来到这碧水石刻之中，承受寒潭刻石之刑。

送他来的弟子送到碧水石刻外便停住脚步，冷冷道：“遵宗主法旨，自今日起，每隔三日我上千扶崖来为你送吃食。”说罢，他没好气地嘟囔道：“真是倒霉，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地方，我还得上来给你送饭。”胡乱骂了阿随几句，他转身跃下千扶崖。

阿随望着他如飞鸟一般轻盈的身影，吐了口气，转身走入碧水石刻，褪去衣裳跪坐在寒潭的巨石上。

一条瀑布自崖壁之上倒挂而下，冰冷的水珠灌在巨石上，灌在他裸露的肩背上，又从他身上溅落而下，汇入寒潭之中。

少年忍受着这刻苦的寒冷，瘦削的身形被水流冲击得微微摇晃，薄薄的肌肉因寒冷不住的痉挛收缩，牙关打颤，墨发散乱，却仍旧咬牙拾起一旁的裂天锤与铁凿，重重地敲击着身下的巨石。

于是，在布满了刻字的石壁上，锋利而崭新的字痕又展现出来。

他不是修仙之人，气力有限，方才刻下两行字，便已经感到手臂发软，却也强忍着，继续往下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四起如野兽悲鸣，雷电交加似天公发怒。阿随听见一声疾呼，心中一惊，手中的锤子与凿子便停了下来。他两只手的虎口在连日的捶打之中裂开，身子更是因为寒冷颤抖得不像话。

今日已是第四天，那弟子并没有来给他送饭。

或许是那弟子想起这件事了，又或许是其他的弟子犯了错被遣到千扶崖思过，上崖之时，被这料峭的寒风吹了下去。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呢？那些人修习仙法，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哪样不能救命，何需他这个小小凡人去操心。

阿姐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阿随，我不求你除妖降魔，也不求你舍己为人，更不需要你有多大的本事，做出多大的贡献，我只希望你从今以后存善心做善事，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阿随握紧锤柄，低头继续刻字，一个“善”字刻了两笔，终是丢下锤子凿子，踉踉跄跄地自巨石上爬起，卷过一旁的衣裳套在身上，纵身跃出碧水石刻，往崖边奔去。

千扶崖下，迷雾重重，半空之中，黑云层层，狂风骤雨，劈头盖脸地落下，雨珠飞溅，雷电轰鸣，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对着漆黑的山谷放声大喊：“有人掉下去了吗？！”

方喊得一声，一阵风自崖壁下卷上来，将迷雾吹散，他骤然看见在那崖壁下有个匍匐的人影。看不出是男是女，只依稀瞧得那人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阿随扯住一条崖边垂落的藤蔓，拽了拽，发现果然牢靠后便缠在手臂上，冒着风雨，一步一滑地向下探去。眼见离那人影近了，他伸手想抓住那人肩膀，将他提上崖去，可即使用尽全力，却终究离那人肩膀相差一个手掌的距离。

他只得大喊几声，希望那人能将手递给他，可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应他，仿佛已经陷入昏迷之中。

阿随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听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颗心战战栗栗，一口气憋在喉间。

他咽了咽口水，深呼一口气，将手臂上缠绕的藤蔓松了些许，又往下滑了几寸，再次朝那人影伸出手去。却不曾想，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人肩膀之时，一阵寒风拂过他的面庞，他伸手抓了个空，身体失去重心，便往崖下摔去。

藤蔓应声而断，阿随在崖壁上滚了几圈，撞得头破血流，头昏目眩，终于滚至最陡峭处，翻身摔下山谷。

眼见着要摔作一团肉泥，阿随害怕得大喊大叫起来，可喊了几声，又想到这寒山宗中处处是厌恶他的弟子，又有何人听到呼救声会冒着风雨搭救于他？

保不齐反而还要对着他肉泥一般的尸体冷言冷语一番，说他贪生怕死，说他死到临头对他们苦苦哀求，简直是丧家之犬摇尾乞怜。

这个念头一起，他紧咬牙关，再不肯发出一声呼救，心想：“我就是摔成肉泥，也不会求你们救我！”

他摔下崖去，如一只断翅的飞燕。

耳边的疾风，眼前的冷雨，都让他觉得寒冷无比，他却忍不住想到：“只怕阿姐发现我的时候，我的血肉已经成了最好的花肥，瞧见我的尸体之时你会不会为我难过呢？”

忽然，漫天乱云冷雾之中，出现一个疾掠而下的身影。

那身影衣袂翻飞，发丝高扬，刹那间便逼近了他，在他摔成一滩烂泥之前，稳稳将他接住。

阿随只觉一股寒冷的苦香沁入鼻尖，胸膛中的心尚未适应这大起大落，便又觉天翻地转，再回过神来，已被抛入寒潭之中。

潭水飞溅，瀑布轰鸣。

阿随被潭水呛得眼睛发红，喉头生痛，连忙从潭水之中冒出头来，望见立在寒潭旁的身影。只是一眼，他便觉得刺骨的寒意化作了温暖的春风，心中不知有多畅快。

他晃了晃耳朵里的水，兴奋地往潭边游去，边游边道：“阿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的……”

阿姐冷冷地看着他，可在他看来，阿姐看谁都是这样的目光，因此阿姐虽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心中却很爱他。

否则，她大可看着他摔成烂泥，何必出手救他。

“我同你说过，不许你下崖，你为什么不听？”

阿随爬上岸，坐在潭边，双脚沉进潭水之中，一摇一摆地拨着水，道：“阿姐的话我不敢不听，可是我方才听到外头有人喊救命，我以为是那个送饭的弟子，奔出去后，望见崖壁上有个人影，我本想救人，可谁知道我到那里的时候，那个人影忽然不见了，我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说到此处，阿随便觉得有些愤愤不平，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说道：“你明明说让他三日送一次饭给我，谁能想到他第四日了还不来，我都要被饿死了。”

他正欲发怒，让阿姐给自己主持公道，却听得阿姐说：“昨夜万妖圣殿余孽突袭寒山下的数十个村寨，韩江自请外出除妖，今晨已于乌云寨战死。”

阿随听了这话，不禁呆住了。

他过了很久，才喃喃道：“看来修仙也没什么好处，那么厉害还是说死就死了。”他忽然想到什么，望着潭水，低声问道：“韩江是被谁杀死的？”

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是妖。”

阿随道：“妖总要有名字吧，总不可能每一只妖都杀了他，他那么厉害，是哪一只妖杀了他呢？”

“妖就是妖，阴险狡诈，奸恶暴戾，最爱害人。每一只妖都要杀，每一只妖都该死。”

阿随愣住了，偏转过头，却望见闪电之下阿姐白得骇人的脸孔。

闪电瞬间而逝，黑沉沉的夜色又重新笼罩着阿姐的脸。

阿随看不清阿姐的神情，只依稀瞧得见她的轮廓，灰蒙蒙的，冷冰冰的。这种感觉，让阿随想起了山谷之中雕刻的石像。

那时他学着寒山宗弟子去拜祭石像，抬头看去却发现那石像的脸上没有笑容，眼中没有光亮，皆是无情的死物。

他的阿姐，是不是也用那同样无情的眼神瞧着他？

他的阿姐，是不是也会变成死物。

阿随第一次害怕她的目光，垂下眼帘，颤声道：“阿姐，你很恨妖么？”

“我不恨他们，我只是要杀光他们。”

她说这话时，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他肩上。

阿随忽然感到害怕，咽了咽口水，尚未开口，便听得阿姐说：“从今日起，你便住在千扶崖上，没有我的手令，不许下崖，如果下崖，我就杀了你。”说罢，她转身离去。

“寒山宗肯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阿姐不会把我关在千扶崖上。”念头一起，阿随心跳如鼓打，连忙追出，拽住她的衣袖，终于将深藏心底，不敢言说的话说了出来。

“阿姐……你……你也会死吗？”

阿姐并未回头。

她淡淡道：“我杀人杀妖，自然也要被人被妖杀死。我手上鲜血无数，罪孽重重，终有一日，必将尸骨无存，不得好死。”

话声落地，她的身影如一阵风消散。

漆黑的天幕上泛起一阵水波似的寒光，千扶崖碧水石刻外，金线结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阿随跌倒在地，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庞滚落。

一滴泪水落在他的脸上，洛渭眼睫轻颤，从往事之中脱身。

他睁开双眼，依稀望见榻边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轻纱浮动，烛火摇曳，窗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那人影转身而去，正如百年之前，千扶崖上，他与她的最后一面。

刹那之间，从前与当下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