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宗,晴空雷动,积云如铅。
韩纪掀开竹帘,天空落下大雨,寒气扑进竹帘里。
已过戌时,晚归的弟子在大殿外听韩月训话,个个淋得湿漉漉。
身后传来声响,韩纪放下竹帘,回身看去,韩昭端着汤药进来。
“阿昭,药房之中还有几株龙霜苦胆花?”
韩昭顿住脚步,道:“先前点时,还有十余株,但因保存不当,实际上只有七株可用,昨夜又给万法妖宗送去两株,方才给韩玉师兄熬药,又用了两株,阿月说要将一株捣碎了覆在伤口之上,实际算来如今只有两株了。不过早些时候阿月带着弟子们重新培育了,只是还没有开花。韩玉师兄可是培育仙草的高手,等他醒了,龙霜苦胆一定会开花的。”
韩纪揉着眉心,道:“取两株送去明霞宫,给明霞宫弟子卫朔。”
韩昭在仙门道盟大殿上时便已知晓卫朔为救韩纪身负重伤,当即应道:“此事刻不容缓,保险起见由我亲自去送,只是这药恐怕就得你喂了。”
韩纪接过汤药,俯身察看竹床上昏睡着的玉决明,眼瞧着他的伤口又沁出血来,她眉头微蹙,十分担忧。
明霞宫给他用了上好的灵药,他体内剧毒已解,只是身上被淬毒兵刃割破的伤口久久不愈,龙霜苦胆花对此类伤口都有奇效。
韩纪用调羹舀出汤药,微微吹凉,轻轻靠住玉决明的唇瓣,缓缓从唇齿缝隙中倒入。
小小一碗汤药,韩纪足足喂了半个时辰才喂完,心中叹道照顾病人确实是个不大容易的活。喂完汤药,她又轻轻拭去了玉决明额角的汗珠,给他输送灵力帮助他疗愈伤口。
韩月训完了那些晚归的弟子,着急忙慌地推门进来,察看玉决明的伤势。见韩纪喂完了药,她松了口气,一面掀起被角,按上玉决明的手腕探脉,一面道:“我就知道韩昭办事不牢靠,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韩纪在一侧的竹椅子上坐下,道:“其实他是我……”
韩月将玉决明的手放进被子里,又从药袋中摸出针盒,一面捻针刺入穴位,一面道:“宗主,你不要帮他说话。我知道你是他的师姐,和他关系又好,难免要说一些违心的话。哼,要我说的话,干脆让他去看山门好啦,自从山门开了,一天天往山外跑,人影都见不到。”
韩纪不好意思道:“我让他去明霞宫送龙霜苦胆花了。”
韩月面不改色地说道:“宗主,你就给他说话吧。”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转头看向韩纪,秀眉紧拧,黑得发亮的眼珠里露出淡淡焦急之色,道:“龙霜苦胆?送了几株?我同他说过,韩玉师兄还需用一株龙霜苦胆花外敷,他记住没有?他不会把三株都送去了吧?”
韩纪连忙摆手道:“我只让他送了两株过去。”
韩月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他要是连这个都忘记了,我非揍死他不可。现下师兄的脉搏比先前平稳了很多,身上的伤只要用了龙霜苦胆花,不日便会痊愈,说不准今天晚上就能醒来呢。”
听见这个消息,韩纪露出笑容,只是她还没有说话,便听得屋外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韩月面露不悦,转身推开屋门,往小院外看去,冷冷道:“鬼吼鬼叫些什么?是门规没抄够,还是马步没蹲够,吵到静心院来,你们今天一定要死在我手上是不是?!”
韩纪听见韩月训弟子的声音与当初她的师父一模一样,不由得弯了嘴角。
院外的弟子立时便如被猫追逐的老鼠一般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韩树壮着胆子走进院中,站在屋外支支吾吾地说:“宗主……月姑姑……我师父在山道上和一个男人吵起来了……”
韩月立刻撸起袖子,叉腰骂道:“韩昭又同人吵架?为什么吵架知道吗?”
韩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们在山道上远远地望见了,本来想去劝架的,但是他们骂得太脏了,我们插不上话。”
“还有你插不上话的时候?”韩月上下扫了韩树一眼,面色一变,冷冷道,“你们是谁?”
韩树忙将身后的韩言拉了出来,重复道:“我们。”
韩月随即冷笑:“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山门都已经关了,不好好在弟子院里睡觉,跑到山道上做什么?是不是想偷偷出去玩?你们等着,我先收拾了韩昭,再来收拾你们。”
院外弟子作鸟兽散。
韩月怒气冲冲地出了山门,不多时就揪着韩昭的耳朵回来了。隔得老远,韩纪就听见了他们的骂声。
“呦,姑奶奶,我送完了药,还顺路去给你买了点夜宵,你轻点轻点!”
“我问你!你跑山道上站在雾里和人家吵什么架?”
“那我路过呀,我听他骂我们宗主骂得太难听了,我忍不住……”
“他骂我们宗主什么?”
“他骂我们宗主固执己见、是非不分、是个老顽固,还骂宗主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白眼狼,还骂……”
“你吵赢了没有?”
“我这不是正在吵吗?胜负未分,就给你揪耳朵揪回来了。”
“他是哪个山头,哪个仙门的,问清楚没有?”
“他说他是祈灵山顾山主的弟子,开玩笑,他以为我是乡巴佬蒙我是不是?祈灵山老子又不是没去过,老子一百年前去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女娃娃,一个男的都没有,顾山主亲口说的:‘祈灵山收徒,只收女,不收男。’连做饭的杂役都是女儿身,他居然和我说他是祈灵山的弟子,搞笑不搞笑。”
竹帘唰的一声被掀开,韩纪的脸露出来。她飞快地扫了韩昭一眼,随即道:“他长什么样子?”
韩昭揉着通红的耳朵,边想边说:“高高的,瘦瘦的,穿件杏黄色的衣裳,柔柔弱弱的,像个穷书生。”
韩纪沉思一瞬,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声道:“他应该是祈灵山山主弟子越明溪,快快有请。”
夜已深,雨也下尽,四处却还在滴滴答答地响起雨珠坠地之声。
韩纪一面小心翼翼地照看着玉决明,一面将目光透过竹帘投向院外。片刻后,昏暗的小径上亮起一盏竹丝灯,竹丝灯后影影绰绰晃着三个人影。
方进小院,韩月快步走上前去,拉开竹门,道:“越神医,快快请进。”
越明溪伸手拂去身上水珠,白了一眼提灯的韩昭,故意撞了一撞他肩膀,走进院中经过韩月身畔,又冷哼了一声,这才斜着眼进了竹屋中。
韩月出奇地没有甩脸,道:“越神医,我师兄受伤颇重,我给他用了药,只是我的医术肯定没有祈灵山的高超,烦请您给我瞧瞧我这药方用得对不对。”
越明溪没好气地又哼了一声,双眼冷冷地盯着韩纪,向韩月伸手道:“药方给我。”
韩月忙将两张药方放进他手中,低声道:“一张内服,一张外用。”
越明溪展开第一张药方,飞速地扫了一眼,面色当即便沉如寒霜。他深呼了一口气,展开第二张,扫了一眼之后,面色如铁,眼中已经射出寒芒。
他把药方交回韩月手中,冷冷道:“药方用得很好,简直是对症下药,其中的龙霜苦胆花更是用得关键。”
韩月面上展露笑意,却也疑道:“越神医,你都不用把脉吗?”
越明溪斜睨了床上的玉决明一眼,冷冷道:“我只用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有没有救,比如现在,你们的宗主韩纪就已经没有救了。”
韩纪早已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味,压着性子道:“此处争吵不利于病人休养,我们还是去外面。”
越明溪冷哼一声,道:“原来你还知道病人需要休养呀。”
韩月与韩昭见越明溪句句是刺,当即冷下脸色,走上前道:“越神医,你是大夫,寒山宗敬重你,但如果你再如此无礼,就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越明溪冷笑抚掌道:“好好好,寒山宗果然就是一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地方,宗主这样,弟子也这样,实在是一脉相承,不愧是千年大宗。”
眼见韩昭怒气上脸,未免事态更加复杂,韩纪冷声道:“韩昭,韩月,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情。越明溪,有话到院子里说,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说罢,她走进院里,抬首看着天上云雾之后黯淡的月轮。
越明溪虽然憋着一肚子气,但见玉决明脸色苍白,还是轻轻关上了竹门,走到韩纪身后,阴阳怪气道:“我时常在想,寻川的心那么柔软,那么好,为什么在你这里,他的心变得这么硬。”
韩纪回身看他,蹙眉道:“你此次前来,不光是为了说这些讽刺我的话吧。你对我有气,心生不满,我能理解,可他的伤还没好,你放着病人不治,来寒山宗山道上骂我,不是南辕北辙,舍本逐末吗?”
越明溪凄然道:“放着病人不治……我自然不会……可是……可是他要死了……他说他想见你一面……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
韩纪面色一变,道:“先前不是说他的命已经保住了吗?”
越明溪眼眶通红,语声悲愤:“他身上大大小小百余处伤口皆是被寒山剑阵所伤,剑气凝霜,三日之内,伤口急剧恶化,药石无医。我师傅说了,只有寒山宗的龙霜苦胆花可解他伤口中的寒山剑气,我从未见过寒山剑阵下的伤口,我不清楚正常,韩宗主,你身为寒山宗宗主,难道不知道么?!”
韩纪大惊,想将韩昭喊进院中仔细询问,可碍于越明溪这个外人在场,便也作罢,只好一言不发。
越明溪依旧冷冷道:“还是说,堂堂寒山宗宗主,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竟连一株龙霜苦胆花也要吝啬。”
韩纪虽不愿当着外人面盘问韩昭,但韩昭站在院门之外,已经将越明溪的话听进了耳朵中。
见越明溪咄咄逼人,话语尖酸刻薄,他再也忍受不住,推门而入道:“你这个神医怎么好赖不分?我们宗主昨夜便派人送了两株龙霜苦胆花到万法妖宗了,前去送药的弟子说亲手把药交给了万法妖宗的妖怪,你不去查查是不是万法妖宗那群妖精死性不改,妖性难除,私吞了龙霜苦胆,到这里来骂我们过河拆桥,我看你医人之前不如先医你自己的——”
韩纪瞪了韩昭一眼,韩昭深吸一口气把后头骂人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若是先前,越明溪高低要指着韩昭的鼻子骂个三五句,可如今他听见龙霜苦胆花的消息,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些许。
他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么?具体交给谁了?”
韩昭看了一眼韩纪的眼色,见韩纪默许,这才将那两名弟子带到了越明溪面前,冷声问道:“阿通、阿博,昨夜让你们送的龙霜苦胆花可送到了?具体是交给谁了。”
二位弟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送到万法妖宗了。”
韩博接着说道:“我们到了万法妖宗山门下,本想上山,可值守的妖怪不许我们上山,说若是上山,就要把我们捅成窟窿。我们说我们有救命的药要送,让他们通传,就在这时,有一个穿着红袍的妖怪自山上下来,门口的值守朝他行礼,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就让我们把药给他,说他是山上医治洛宗主的大夫,可以送上山去,我们就给了。”
韩昭当即冷笑道:“越神医,听清了么?药已经给了,回去找你们万法妖宗的大夫要吧。”
越明溪失声道:“如今万法妖宗除了我,哪里还有其他大夫?”他沉思一瞬,看向那两名弟子,道:“是不是你们说谎了?是不是你们把龙霜苦胆花弄丢了?!”
两名弟子年纪毕竟还小,又是第一次下山行动,自认为是尽心尽力、慎之又慎,却没想到会遭人如此揣测,当即苦着脸,看向韩昭,急声道:“师父,我们真的给了,我们真的给了……”
韩昭摆手让二人退下,挡住越明溪的目光,道:“越神医,宗主不许我骂你,但是如果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是去千扶崖思过十年,也要骂你。”
越明溪把目光望向韩纪,思虑一瞬,低下头去,放低了声音,放软了语气,道:“韩宗主,此事我回到万法妖宗,自然会查清,届时这两株龙霜苦胆花我都会一并送回。此时此刻,寻川危在旦夕,请您看在他拼死相救的份上,再赠我一株龙霜苦胆花,救救他的性命。”
韩纪心中千百种声音一同响起,千百个画面一同浮现,最终落在玉决明身上不断迸裂渗血的伤口之上。她缓缓转过头来,先是望了望越明溪的面色,又望了望韩昭的面色,沉吟片刻,垂下眼帘,轻声道:“寒山宗没有龙霜苦胆花了。”
越明溪眼中最后一丝希望消失了,他看着韩纪,喃喃道:“偌大的寒山宗,连一株龙霜苦胆花都拿不出来?”他说完这句话,面上表情竟不知是哭是笑。
他停了听,用央求的语气:“寻川如今被我用汤药吊着,最多还有半日的光景。他想见你,你能不能在他死前去瞧瞧他?”
韩纪立在原地,没有答话。
越明溪死了心,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越过韩昭,往院外走去,却在推门之时,撞上了端着伤药进来的韩月。
越明溪顿住脚步,看向那药膏,问:“这……是给玉决明用的伤药么?”
韩月点了点头,道:“是,正是外敷所用,方才你说没有问题,我便趁空闲之余抓紧做了,早用早好。”
越明溪身子剧震,目光冷冷地凝注在韩纪身上,咬牙道:“寒山宗不愧是寒山宗,灯火通明,却让人冷得止不住地发抖。”说罢,他捡起地上的竹灯,头也不回地走上下山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