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楦的母亲又联系不上了,自从那天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主任上报给法务,法务联系民政部门,民政部门报了警,给出的结果是正在调查中。
她那两句惊天动地的吼叫声一度引得当夜值班护士们好奇猜测,不过没有人敢去问谢星蕴,也不好意思去向谢孜打听,久而久之,大家便渐渐淡忘了。这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而已,大家都不会在这上面花费过多的心思。
那孩子倒显得悠闲自在,好像这个疑似被抛弃的消息并没有给他过多的打击。众人心照不宣的隐瞒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诚然,孩子有权知道真相,可,知道真相一定会好吗?退一步说,现在知道真相就一定好吗?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做个卖假货的真商人,也未尝不可。
谢星蕴每天都会去找他,有时见到的是冷楦,有时见到的是冷桓。
见到冷楦时,她总会陪他在活动中心下下棋,这好像是他的爱好之一。相处了一周之久,他也渐渐没那么冷淡了。于是谢星蕴会问问他:“最近和弟弟相处得怎么样?”
“这里没有纸和笔,他有时都不想出来和我说话。”冷楦冷酷地抱怨着,他抬眼看了谢星蕴一眼,语气僵硬,“可以给我准备一些吗?他喜欢画画和写字。”
精神科为了保证患者的安全,会将一些用具列为高危物品,不允许患者携带。
谢星蕴点点头:“我会准备的,明天我来的时候让他出来吧?”
冷楦答应了。
回到办公室,看见一如既往赖在自己地盘的人,谢星蕴无奈地问:“你自己没有办公室吗?”
“你这儿多好,安静舒适,而且我作为助理理应跟老师在一起,学习。”谢孜坐在小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跷着腿吊儿郎当又理直气壮地说。
“你工作都处理完了?”
“当然,我多称职。”
谢星蕴给他安排任务:“明天一起去跟冷恒画画。”
谢孜满脸不解:“?”
谢星蕴说明前因后果后,问:“画疗,你会的吧?”
谢孜笑着接了任务:“当然。”
隔天,谢孜抱了一大盒油画笔,准备了些许白色A4纸,跟在谢星蕴身后,走向冷楦的病房,路上,有护工调侃:“哎呀小谢医师,这是去哄孩子呢?”
谢孜笑笑:“是呀,孩子喜欢画画,当然要支持他的爱好啦。”
护工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孩子,惊奇道:“那孩子居然这么文艺吗?”
她身旁另一位护工说:“他感觉像两个极端呢,一个热一个冷的,热的那个特别可爱,说话小小声的,很害羞,但是很有礼貌,我去检查时还会冲我笑,说:‘麻烦姐姐了’。还有还有,有一次我不小心放乱了东西,他偷偷帮我摆正了,还以为我没有发现呢。像个小天使,感觉就是个会喜欢艺术的孩子。”
先前的护工感慨:“我也想见见这样的他,每次轮到我都是冷冰冰的,很有个性,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接触久了你们就会发现,这小子蛮傲娇的。”谢孜想着冷楦冷冰冰的脸,不知为何和谢星蕴重合了,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前方谢星蕴回头默默的用眼神催促着他,好像在抱怨他怎么走着走着又聊上了。
谢孜勉强腾出一只手朝护工挥了挥,又指指谢星蕴的方向,笑道:“我要走了,谢医生马上生气了。”
两个护工看着谢星蕴冷淡的脸,面露疑惑,心想:“哪里生气了?”
—
病房内。
穿着病号服的少年静静的坐在床上,他侧头看向窗外,眼神忧郁,听见声响,侧过来的目光又燃起喜悦:“姐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星蕴勾起一丝淡笑,温声问道,“最近心情好吗?”
少年缓缓的点着头,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哥哥说你要陪我画画,我好久没有画画了,所以很高兴。”
谢孜在后面给他展示手上的工具:“那我们今天去活动室,想画多久画多久,好不好?”
冷恒笑得更灿烂了:“好!”
二人带着冷桓去到独立活动室,单独一间,隐秘性很好,不会受到打扰,活动室内被暖光渲染,显得很有安全感。
谢孜坐在冷桓身旁,谢星蕴坐在他们对面。谢孜在他们三人面前都放了两张白纸,将绘画工具横在中央,开始温声指导:“我们今天画画的主题是‘房,树,人’。说是主题,其实只需要在画作里包含这三个元素就好,你们可以自由发挥,画出你们心里的房子、树木和人,尝试去画一个完整的房子、完整的树和完整的人。当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添加一些元素,艺术是没有边界的嘛。”
冷恒点头应下,郑重的拿起画笔,像是在触碰珠宝一样轻轻抚摸着纸张,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清而透亮,安静的坐在那里,与其说是他在画画,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幅被天地仔细打磨过的画作。
谢星蕴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纸,投给谢孜一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我也要画?”
谢孜还给她一个理所应当的眼神:“当然了。”
谢星蕴轻微迟疑了一瞬,却也拿起画笔画了起来。
时针滴答滴答,绘画时间很快就过去,沉浸在艺术中的冷恒显得有些意犹未尽,他似乎对自己的画作要求很高,大致画完后,精益求精地补充了好几笔,反复拿起检查着有无艺术方面的错误。
等他终于满意时,才慢慢的将自己的画递到谢孜面前,小声羞涩地说:“谢哥哥,我画完了。”
谢孜笑着接过,仔细看着这幅画,绘画手法很成熟,线条流畅,色彩丰富,他发自内心地赞叹着:“画得真好!”
而后指着自己的画自嘲:“跟你一比,哥哥自愧不如啊!”
冷恒耳朵红红的,低下头小声道:“没有啦……”
谢孜宠溺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开始认真分析这幅画:画面元素主要集中在纸张左侧,元素与元素之间距离偏远,主体整体来看面积略小,线条整体偏浅淡与艺术的混乱,颜色搭配以冷色为主、暖色为辅。
先看人:他在这张图上画了两个人,一个人站得离房子近一些,一个人站得离房子远一些,而两个人距离很近,手拉着手。他把离房子近一些的人画得与房子的大小相同,而将离房子远一些的人画得很小,而且用了黑色的画笔涂抹上了阴影。
谢孜指着那个很大的人,问:“这是小楦哥哥吗?”
冷桓点了点头,说:“是的,这是哥哥。”
谢孜好奇的问:“哥哥不是冷冰冰的吗?为什么在这里他笑得这么开心呀?”
冷桓浅浅地笑了:“哥哥很好的,你们可能觉得他冷冷的不好相处,可是他真的很好。他总是特别温柔地安慰我,帮我解决我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在我的眼里,他很强大的。”
谢孜轻声问:“所以他一直在保护你,对吗?”
“是呀,如果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冷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谢孜继续看树木,那树木很大,大得遮住了房子,树上画了很多果实,树下也画了很多果实,树上的果实是完整的,而树下的果实是腐烂的。树木离两人的距离稍微有些远。
谢孜问:“这些果实是自然落下的吗?还是被人摘下来的?”
冷恒在作画时似乎没有想得这么复杂,他看着画想了一会儿,回:“是被人摇下来的。”
“被摇下来却没有吃它,而是一直放着直到腐烂,应该不会是你和哥哥其中一个人会做的事情吧?”谢孜笑着问。
冷楦沉默片刻,回道:“是妈妈摇下来的,摇下来之后她就走了,爸爸也没有清理,我和哥哥也不敢碰,所以就一直放在那里了。”
“爸爸为什么不清理呢?”
“妈妈走了,爸爸很伤心,所以没心情去清理了。”
谢孜摸了摸少年的头,低下眼继续观察画作上的房子,那房子没有画门,却画了一个很大的窗子,与其说是窗子,倒不如说是栅栏;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是监狱。而窗子后,画了一只鸽子,那鸽子旁画满了破碎的玻璃瓶,那玻璃瓶向外淌着液体。房子上画了个小小的烟囱,烟囱正向外冒着黑烟,熏黑了天上的白云。
谢孜柔声问:“爸爸伤心了,是不是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冷恒点点头,像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眼里逐渐露出惊恐,他弱弱地说:“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整夜的喝酒,他还不让我出去,然后……然后他就会……他就会打我,骂我。”
谢孜注意到房子的旁边还有个小房子,这间小房子是有门的,门还大敞着,冷恒在这个小房子四周填上了金光,画上的小小人离这间房子更近。
于是谢孜大胆猜测:“是不是有一次,在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你偷偷跑出来过?去了一个很干净漂亮的地方,遇到了很友善的人?他给你帮助了,对吗?”
冷桓十分讶异,他用单纯又茫然的神情看着谢孜,问:“谢哥哥,你怎么知道?”
谢孜笑着开玩笑:“看来我的想象力越来越好了。”
冷桓回忆着,说:“是有一次,我怕爸爸喝醉了又要打我,所以我提前藏了家里的钥匙,想着出去躲躲,等爸爸睡着了再回来。那天下雨,我出门太着急没有带伞,只能胡乱的在街上到处乱跑。跑着跑着,我就摔倒了,被一个叔叔扶了起来,叔叔把我带进他开的店里,我不记得叔叔跟我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天之后,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很开心,那几乎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谢星蕴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们,冷恒说完这句话后,谢孜和她对上了眼神,都从对方眼里得出结论:“副人格形成。”
谢孜轻声问:“是不是哥哥出现后,爸爸就不打你了?”
冷桓笑得很开心:“是啊,哥哥很厉害吧?有了哥哥,我就不害怕了。”
“那有了哥哥,为什么想‘离开’呀?”
冷桓沉默了很久,似是在纠结,又下定决心说出来:“因为……妈妈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