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医院。
夜深了,医院四下寂静无声,值班的护士们打着哈欠,见到谢星蕴和谢孜,眼睛顿时瞪大:“谢医生?这么晚了,您是……”
她目光移至两人身后一个面部凌乱带伤的女人身上,反应过来:“是需要治疗室吗?”
谢孜笑着说:“是的,不麻烦你们了,本来值班就辛苦,我们自己去就行。”
谢星蕴冲着护士们点点头,往里走去,谢孜紧跟其后。
小护士们觉得这样的场面异常罕见,她们今天已经知道谢孜是新来的心理治疗师了,可刚来就成为她们谢医生的助手,现在还这么晚一起来医院,她们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值夜班的困顿与无聊瞬间化为乌有。
谢星蕴很自然地带叶女士来到一间治疗室,考虑到男女有别,让谢孜在外面等着,接着很自然地拿出消毒工具,带上消毒手套,很自然地问:“叶女士,可以把您的上衣撩起来吗?我帮您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
叶女士目光躲闪:“不用啦谢医生,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除了表面上这些,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谢星蕴没强迫她:“好,那您把袖子捞起来吧?我给您处理外伤。”
女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撩起长袖,卷到胳膊上,露出三分之二的手臂。谢星蕴看去,那手臂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几块新鲜的淤青,再仔细看,能发现几处愈合的伤口,不像是陈年旧伤,倒像是最近的。
谢星蕴用镊子夹起棉花,沾上消毒酒精,轻轻点在叶女士的伤口处,她问:“疼吗?”
叶女士笑着回:“这点疼算什么?谢医生你手法很好。”
谢星蕴没抬头,依旧专注手上的工作:“我是问,被那些人打的时候。”
叶女士僵了一瞬,又放松下来,她好像是觉得谢星蕴的问题很荒谬:“被人打哪里会不疼的?”
“是疼的感觉更多,还是爽的感觉更多?”谢星蕴依旧没停手,仿佛在问一个很寻常的问题。
叶女士皱眉:“你什么意思?”
“猎物上钩了,不就是你预想的结果吗?”
叶女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说出口的话却是那样无辜:“这我就有点听不懂了,什么猎物?”
谢星蕴没回她,又问向下一个问题:“你见过冷楦,对吗?”
“谢医生怕不是糊涂了,我儿子我难道没见过吗?”
“你见过真正的冷楦,对吗?”
叶女士沉默了,她抿着嘴一言不发。
谢星蕴继续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正如你所说,你见过你儿子,在他小时候,你见的是他,那个优柔寡断、懦弱胆小的他。可几年后,再见到他时,他却变了,变成你欣赏的,聪明懂事、理智听话的‘他’。”
她抬眼,看着眼前人闪过慌乱的神色:“最重要的是‘听话’吧?这个儿子好像没有很大的情感波动,你说什么都听之任之,像个傀儡任你操控。”
她步步逼近:“突然有一天,你发现曾经那个自己嗤之以鼻的存在回来了,他的存在,让你觉得,自己的儿子无法被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所以你要想办法消灭他。”
叶女士忽然笑了:“你在说什么呢,谢医生?是不是白天压力太大了,晚上这么晚还在帮我处理伤口,太辛苦了所以容易胡思乱想吗?还是小楦跟你说了什么?孩子的话听听就好了,不能太当真的。”
谢星蕴淡然地回:“是吗?那您儿子也许没有办法‘痊愈’了。”
“谢医生,你说出的话要对医院负责。”叶女士冷声道。
“您希望的‘痊愈’,是只留下冷楦,可冷楦想留下冷桓,所以拒绝治疗,他拒绝治疗却不回家,是您的手笔吧?您或许是强制要求他留在医院,没有治好不能回家。或许是他本身抗拒回家。您很生气吧?一向听话的孩子居然敢忤逆你,您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所谓第二人格的问题,认为他该死,他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叶女士被激怒了,她呼吸急促,语气有些强烈地喊道:“他难道不该死吗?跟他那个废物的爹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会拖累我,还会干什么?”
“您曾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抛弃他们的吗?”
叶女士不屑:“我要向前走,他们留在原地拖住我,一双不合脚的鞋注定要被丢弃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谢医生你不明白吗?”
她没有等谢星蕴回话,便撂下袖子,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谢星蕴,说:“谢医生,我把小楦送来这里,是希望能解决他的病,你今天帮了我,我很感激,可你确实越界了。如果你们医院没办法解决,我可以换医院,国内、国外,只要能让小楦变回原来的样子,麻烦一点也无所谓。今天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就不需要你们送了。”
说罢,她朝着门口走去,谢星蕴望着她的背影,平静的说:“如果您想的是‘解决’他的病,那不好意思,无论国内、国外,正方、偏方,名医、大师,都没有办法做到。”
叶女士脚步一顿,谢星蕴向她抛出了个问题:“病的那个人,是他吗?”
叶女士猛地转过身,恶狠狠的盯着谢星蕴,几乎是怒目而视,她咬牙切齿地吼道:“是我吗?你想说病的人是我吗?我想过更好的生活,该死的、恶心的男人们,懦弱无能,下流无耻,我只不过是用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她双目赤红,拳头攥紧,怒斥着:“我的儿子不能是懦弱的!懦弱无能的人是不会被世界接受的!我这是为他好!我有什么错!”
说完便转身,大力撞开房门,飓风一般冲了出去。
谢孜一直等在门边,治疗室隔音不算太好,夜晚医院又太过安静,里面的对话他听得大差不差,叶女士怒吼的声音洪亮又有穿透力,他在听到的一瞬间下意识想起了叶女士敏捷的身手,正打算开门,进去控制住她,以免她伤害谢星蕴,叶女士就撞开房门,冲了出去。
幸好谢孜反应快,及时躲开,才没有被误伤。
房门大开,屋内灯光洒出,让幽暗的医院走廊明亮起来,谢孜朝里看去,谢星蕴静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包扎用的纱布,显然是没有用上。她面无表情,漠然地盯着大门方向。
听见谢孜走近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将自己手上拿着的纱布放下,边脱着医用手套,边对谢孜说:“等下去冷楦病房一趟。”
“这里离病房不算近,他应该没有听到。”
“……想去看看。”
两人共同来到三楼,在冷楦病房前站立,谢星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来这里,患者正在休息,不可能贸然进入。她站了一会,谢孜静静地陪着她。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病房里传来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哥哥……我希望妈妈和你都好好的。她很爱你,我知道你也很爱她,只要没了我,你们会一直幸福的。”
“我不爱她。是你爱她。”
“……”
“没用的,你不在,没有人会继续爱她。”
—
谢星蕴被谢孜送回了家,一路上,她都安静的一言不发,只在下车时,对谢孜说了一句:“谢谢你,今天辛苦你了。”随后转身朝家门走去。
“等等。”谢孜下了车,跨步走到谢星蕴身后,拉住了她,“急什么?”
谢星蕴回头看他,他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掌轻放在谢星蕴眼上,遮住她的眼睛,语气宁静缓和:“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呼吸,周围很安静,是你喜欢的氛围。”
他知道谢星蕴照做了,因为他感受到她眼睫轻触掌心的痒意,她一只手还被他拉着,没有挣脱开。
谢孜靠近了些,在她耳边用哄孩子的语气,轻声说:“想象一下,你是一只蝴蝶,在花丛里起舞,蜜蜂来跟你讨教,蜻蜓来找你哭诉。你传授蜜蜂知识,成败最终由它;你抚去蜻蜓眼泪,悲喜不在你手。你只是一只蝴蝶,不必为蜜蜂担责,不必为蜻蜓哀悼。”
良久,静谧的夜里传来谢星蕴的声音:“……你真幼稚。”
谢孜轻笑:“谢谢你夸我有童心。”
他慢慢将手放下,谢星蕴慢慢睁开眼,亮晶晶的双眼对上谢孜温柔的视线,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一只小小的……蝴蝶。
“……走了,明天见。”谢星蕴仓皇转身,逃离他的目光,走了两步后,又忽然顿住,小声说,“……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谢孜依旧笑着,望着她挺立的脊背,“谢谢你还记得……我不吃香菜。”
他目送着脚步有些不自在的谢星蕴进了家门后,上了车,没急着走,而是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他轻轻攥起拳头,闭上眼,谢星蕴密长的睫毛仿佛还在挠着他的手心。熟悉的心脏跳动让他有点恍惚,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触碰到了真正的她。
无论世界怎样变化,他都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