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涌动,烟气飘散在夜色中,顷刻间融入进去,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火龙吞云吐雾,沿着山道向上攀爬。
车轮深深陷入泥土中。数十个精壮汉子满身大汗,身体拉开,几乎与地面平行,推动整车石料上山。
汪真借口修缮祭天台,掩耳盗铃,日日兴师动众上山去,更是雇佣民间盗贼与匪徒,暗中锚定李氏王陵。他如今失了玉玺,等不到祭天大典便想强开陵门。
他将山头占满,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给楚瞻明留。耽搁国事的这些时日里,金陵城本就人心动荡。如今消息灵通的早已暗中绸缪。汪氏一帮酒囊饭袋,现今民不聊生,刮不下几钱油水,理政之才甚至不敌后主。若果真如传言那般……
旧主归城,他们是迎……还是不迎呢。
被人窥视的不适如影随形。楚瞻明微微低头,脑袋顶上毛毛躁躁的发髻指着暗沉沉的天。身旁的人搡了他一把,骂道:“没吃饭啊!就你小子偷懒耍滑!”他作势要打,楚瞻明连忙缩起肩膀,畏惧道:“再不敢了,大人!”
有人搭腔帮了一句:“瞧那小子瘦的,哪来的力气!工头真个什么人都用,掉钱眼儿里了!”
“哪个背后嚼老子舌根?”前头有一道粗犷的声音远远地,闷雷似的滚了几遭。
楚瞻明一身粗布短打。他用泥灰抹了全身,此时挽起袖子,也只露出灰扑扑的手肘,被身旁人嫌弃了几句,又邀他明日一道搓澡。楚瞻明憨憨地笑了一声,点头说好。
愈向上走,山道两侧佩刀戴剑的兵士渐渐不再藏于暗处。
山上人声嘈杂,铁镐铁锹敲击石块的动静绵绵不绝。楚瞻明低着头,只盯着汗从额头滴落洇湿的一块圆斑。
他午后将包袱埋在城墙根,随后便带着玄同躲在了石窑旁,趁人不备,将长剑藏在车底,随后靠着装傻充愣混进了做苦力的人中。
“都听说过吗?”有人压低声音,“这地方啊,它闹鬼!”
“嗬!”楚瞻明身边的人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恼火道:“说这些没影的事情……”
那人取笑他:“那还不是我一说,你就信了?哈哈哈哈!”
边上看热闹的窸窸窣窣笑起来,让那汉子更恼了几分,闷头推车,不肯再被人看笑话。
碎嘴的那个接着说道:“瞧你们这样子!我告诉你们,可不是瞎传的,是我亲眼所见!”
他眼一眯,眼缝里精光一闪:“你们也晓得,我家就住城郊李家村,先前收不着粮,一家六口饿得没了法子,我就悄悄上山挖几棵蘑菇。”
有人嘘了一声:“不要命了!这是寻常能来的地方么!”
他立即道:“不是这山!哪能做这等大不敬之事……那日走在林子里,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刚走到……方才那附近,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他咽口水。其余人皆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先是个细嗓子,吊着声儿说什么,宫中、出入。又叫骂起来,骂着骂着呜呜地哭,哭着叫娘娘!”他说着,以肩抵车,推过一道浅沟,“……再是个粗嗓子的,说着主子长主子短的。这人……不,那不是人!是枉死鬼索命,拿我来了!”
有人嗤笑一声。
他道:“可不得豁出命去逃,逃回家里,一夜没敢合眼!”
“我瞧你这鬼话,只把你自个儿和前头那个鼠胆吓着了!”后面传来嘲笑,“怕是撞上什么人了,好在你跑得快,要是被人捉住,和被鬼索命,有什么差别?”
楚瞻明听得微微笑起来。他们几人将板车推到划定的空地里。他甩着手,绕车走了一圈,也没看清是如何动作的,手里突然多了把剑。
他晃身躲进火把背后的阴影里,只站了片刻,随后在所有人眨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那个……咦?”邀他搓澡的那个挠了挠头,推了推身边的人,问,“那小子人呢?瘦猴似的那个。”
身边人心不在焉道:“操什么心!解手去了吧。”
两人互相敷衍一通。可是隔了大半时辰,人仍未露面,不得不将此事报给工头知晓。工头不愿横生枝节,便做主将少了一人的事情瞒了下来。
“这山阴着呢。”工头说,“山底下的小孩儿老听见女人在山里哭,都说……那是七公主心里有怨,她不肯走啊!”
那时玉玺有损,汪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开门密法,屠宫前特意留下居长的七公主,以李氏子孙血脉打开了王陵。
“造孽呢。”汉子们摇着头散开了,颇有几分敬畏地觑了觑四处岗哨中的军爷们。未得军爷的令,他们一个也走脱不得,只能干等。
“跑哪儿去了,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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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随月忽然道:“不对。”
陈言微正随他走进行馆大门,闻言一愣神,踢到自己脚后跟:“此话怎讲?”
“今日送我等出宫的侍卫中,有个与我一般高,走在蒋特使身边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陈言微皱眉想了想,没能回忆起此人异常之处。
庄随月继续道:“那人身形、眉眼,有几分眼熟,我先前没琢磨明白,这会子却是想明白了,他像是随亭那花披风的刺客!”
说到最后两个字,庄随月压低了声音。
陈言微未曾与那人正面,实在无从辨认,略一沉吟,道:“该同左大人提一提才是。”
庄随月赞同道:“是了,还有左大人在。”论起特使令下,左秋鸿才该是护卫左右的那个,陈言微不过是副使而已,半推半就反倒叫他乐得清闲了。
一同出宫的几人客套一番,这才各自回了院落。
一路安静,三个侍女正侍弄花树,见人过来,连忙福身。隔了老远,庄随月便看见左秋鸿正蹲在屋檐底下。
“左大人这是闭目养神?”
左秋鸿眯眼笑道:“属下掐指一算,算到三公子这就到了前门,这是专程前来相迎。”
庄随月叹道:“盛情难却,那就请左大人入内一叙吧。”他朝一旁的侍女吩咐:“去请秦大人过来。”
秦迎来时便瞧见正屋门窗紧闭,心中疑问,但还是规规矩矩叩门道:“三公子。”
里头几人正谈到那花披风的刺客,左秋鸿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展开来,正是那一片被他削断的披风。
“止水、江陵、奉为……仔细一瞧,具是李周旧旗。”
“怕是汪氏家臣,竟对李周恨极至此。”
庄随月回头朝秦迎招招手,将事情同他一说,秦迎却道:“帖子是金陵发来的,先邀了人,又半途截杀,还是在吴越地界。岂不是自找麻烦,自相矛盾?”
左秋鸿哈哈大笑起来:“秦大人若是见过这位陛下,便晓得了。”
他大大咧咧讥讽汪真,叫庄随月皱了皱眉:“此事尚未有定论,主人家款待周到,我吴王府可做不得恶客。左大人当慎言。”
左秋鸿嫌他正经,故意一拱手,讨嫌道:“是是是。”
陈言微兀自思索着,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若那刺客是周人,也说得通。那些旗子,不都是当年李氏叛将所在营伍的军旗吗?
他眼风探到左秋鸿将视线投来,立时若无其事地挠了挠下巴,侧耳去听秦迎与庄随月对话。
“我应当不会看错。”庄随月肯定道,“他若不是汪氏家臣,定然有所图谋。不过嘛,那倒是与我等没什么干系。”
他神情轻松,揉了揉在宫里笑僵的嘴角,懒懒地往椅子里窝了窝:“宫宴这等好差事,你们俩下回不准逃了。”
秦迎笑嘻嘻地说:“好差事才要谦让呢。”
庄随月捏了个杯盖扔他:“秦二,数你会偷懒!”
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屋外忽然有人叩门。
秦迎道:“用不着伺候,下去吧。”
可门外那人契而不舍。
笃笃笃笃。
陈言微一手按在桌上,示意噤声。
门闩被推得松动,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掉在了地上。
门被人一把推开。外头的人迈步入内的同时,左秋鸿已跃了出去。
“是你!”他喝道。
来人仍穿着王宫大内的侍卫铠甲,双眼黑沉沉地扫过室内几人。他一眼钉住庄随月。
三公子只觉得寒毛倒竖,忙不迭起身,被陈言微一把拦在身后。
左秋鸿双刀出鞘,将门板劈成两段。可这人不战只避,越躲越朝离,逐渐接近了秦迎。
秦迎以为自己大难当头,瞬间脸色惨白,可没成想那人却直接越过他,一把抓住了庄随月的肩膀。
“这位大侠。”庄随月无奈道,“三番两次,与我究竟有何仇怨?”
那人沙哑道:“不借你的命了,借人就是。”
说罢拎着他破窗而出,左秋鸿穷追不舍,几人一前一后窜过长街,引起骚动。
行馆中人急忙前来查看,被秦迎劈头盖脸一顿骂:“……人在行馆里头,被个不明不白的人强掳!府内上下难不成全是吃干饭的!此事我定当如实禀报王爷,金陵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吗?”
馆伴满头大汗,一个报一个,一路将消息递进京畿府。
[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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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探王陵(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