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是他吗?”
“是,伍中旧人……亲眼所见。”
“见过了,人呢?”
“进了长乐宫。”
“抓住了?”
“……跟丢了。”
“废物!”汪真沉声一呵,抬手将茶盏扫到地上。
书房里头,地上密密麻麻跪了十来个人。有文有武,一个浑身裹着黑布的人跪在角落里,像是含着哑药,安静得连气息都难以察觉。
汪真高坐桌后,胸膛起伏,忽然问道:“静思殿可有动静?”
“越州那两人沐浴后便歇下了,门窗具有人看着,未见异动。”
汪真冷笑一声:“人到眼前都能跟丢。王宫大内,还真是他家了。我瞧你们一个不尽心二个不尽力的,这是本事不济,笑我瞎了眼,还是……对旧主子旧情难忘呢。”
底下人纷纷叩拜,高呼不敢。他们神情各异,被宽大的衣袖挡住,像一群滑稽的彩陶人偶。
那黑衣人依然昂着头,眼神木木的,看不出怕,也看不出敬意。
汪真手一招,逗狗似的将他招到身前。
“你见到他了?”
黑衣人的一双眼珠慢慢地动了动,挪到汪真脸上。他尚未有反应,迎头便是一记耳光。
黑衣人被他打得整个人向后一甩,可他像是察觉不到疼一般,呆呆地回过脸来,轻轻摇了摇头。
“果真么?”汪真随手抓住镇纸,狠狠砸在他头上。
一线鲜红滑过眼皮,将上下两片黑布濡湿。
黑衣人再次摇了摇头。
“几年主仆情分罢了。”汪真忽然笑起来,“又不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你这般维护,能得他几分感恩。”他说:“我再问你一句,见到了吗?”
黑衣人依然摇头,像一尊关节生了锈的木偶。
汪真此时才信了三分,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道了句:“滚下去吧。”
他不说话,整座宫室都静了下来。身边戴高帽的老太监垂着脑袋,脖子像是早已折断了。
“废物。”汪真道,“通通是废物!”
店内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息怒”与“万岁”。楚瞻明盘膝坐在飞檐上,只听见一浪浪万岁声。他将玉玺揣进怀里,把那黄巾子攥成窄窄一条,系在了琉璃塑的垂兽身上。他随性而为,隔天一早这巾子在晨光里翩飞,被卫兵瞧见,送到案头,却将汪真气了个倒仰。
“道长近来,出门倒勤。”曹夫人膝上放着一叠绸布,指间一枚银针,光地下闪着米粒大的亮光。
楚瞻明稽首行礼:“是,贫道四处走动,仍未能替旧友寻一佳处,实在惭愧。”
曹夫人勉强笑了笑:“左不过东山与西山两处风水宝地,道长实在挑剔了些。”
“夫人说得是。”楚瞻明温和一笑,叹道,“我这友人年少时家境殷实,后来仰慕佛法,剃度出家。他俗家有一亲妹,时运……大约是吧,早早夭折,被人视作不详,草草埋了了事。他知晓后心心念念,想寻到小妹下落。”
楚瞻明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下去:“佛法未曾救得无辜小儿性命,我这道法也没能将他带出苦海。夫人评评理,难道佛与道,都是假的不成?”
曹夫人手一抖,扎破指尖,一颗血珠逐渐胀大,随后破裂开来,流进虎口里。
“……道长不妨往西山里寻,朝东的山坡上有一棵被雷劈断的桃花树,桃花树下有一丛不开花的月季。那地方背朝王宫,说不准便是可心的好地方。”
楚瞻明郑重行礼,抬眼时敛去一丝悲意,仍笑道:“多谢夫人指点。”
“外头的兵愈发多了。”曹夫人含了含伤口,眉毛耷下来,像是方才的两句话已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轻声说:“道长多加当心。”
楚瞻明点头:“我明日便走了,定不会叫夫人为难。”
曹夫人喉间有几分哽咽。六殿下没了,六殿下去陪小公主了。从吴府到王宫再到曹家,旧主的最后一丝血脉彻底断绝了。
她望向楚瞻明的背影,泪眼蒙眬,有些发怔。她曾是吴妃陪嫁,在宫中陪伴小公主身边,对这位太子,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他站在楚贵妃雍容华贵的身影旁,存在感太淡,淡得只剩下东宫里一道挑灯夜读的影子。
那道薄薄的影子此刻渐渐清晰起来,被拉长、抻直,叠在楚瞻明身上,与他融为一体。
曹夫人说不清自个儿是何种心情。曾经后主在时人人艰难,可是改朝换了天,却更加自危。
或许……
楚瞻明似有所察觉,却不曾回头。
他快步走到房间里将所有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挎在肩上,将答应了曹英英的两只木雕小鸟放在桌边,随后就背着玄同翻上屋顶,弓身向城外跑去。
城中巡逻的士兵较前几日几乎多了一倍。前一日入宫的特使们依然未被放出宫来。楚瞻明目不斜视,藏在屋檐后的阴影里躲避来来往往的视线。
东山全名东岳山,西山却没有大名,只因在东山西边,就成了西山。护国寺正是在西山上。
东坡那一片土地,原是归护国寺所有,供信众使用。如今护国寺已成昨日黄花,东坡收归王室,平民百姓再不得入,也不知曹夫人是如何将小公主的坟茔迁到西山的,想必费了极大的功夫。
背朝王宫,大约正是曹夫人对小公主来生最大的祝愿。
一入山中,楚瞻明便攀到枝头,藏身进树冠深处。
金陵戒严,城郊定然也有汪真的眼线。山中树林茂密,易于掩藏踪迹,对同样藏身此处的,也难以发觉。
每一步都要小心。他收着力,尽量让跳跃间引起的树枝震颤微不可察。从高处往下看,林中地面斑驳,蛮横生长的野草几乎将原先的上山路全部掩盖。
楚瞻明耳听四方。上回来此遇到衡山道人和那高深莫测的笑和尚,只衡山一人,他并非不敌,那笑和尚也不似武功高深之辈,但他克己奉礼惯了,平白向前辈拔剑的事情,实在做不出来。
显然此地不止有金陵的人进入探查,地上脚印新鲜,树上断枝也裂得整整齐齐。
城中鱼龙混杂,城外不遑多让。一潭浑水之中,楚瞻明谨慎地包住脸。聊胜于无的掩饰,必要时能拖住敌人一息片刻足矣。
他耐心观察,趁四下里一片窸窸窣窣,也混在其中,朝东坡而去。
原本由僧人打理,坟地还算整齐。楚瞻明仍蹲踞枝头,远远已看见一片被人掘开的坟头,土地被挖得乱七八糟,贡品滚进棺材里,残肢破布散乱地扔在地上。
他一惊,急忙向那棵桃树跑去。
桃树早已枯死了,顺着焦黑的土地往外寻,没过多久,楚瞻明便看到了曹夫人所说的那一丛草。
就在焦土边沿,一半已枯黄了,另一半也不像生机勃勃之态。楚瞻明以手掌按压土壤,试探出了这口薄棺的位置。
“小十一。”他轻声说,“是九哥来了。九哥带六哥回来了。”
他顿了顿,再没说出旁的话来。那一节指骨和布包一道,被他埋进月季花丛里。
他念了一篇《太上感应》,又将先前备好的佛经诵读一遍,叠成巴掌大的纸块,也埋进土里。
极目远眺,群山后是漫无边际的原野。
东岳山上经幡招展。新朝初次祭天大典,也难怪风声鹤唳。
楚瞻明手捧泥土,原样填入坑中,又将月季花扶正。
“六哥,若是天注定,我又该如何破局?”
风清云静,四下无声。一晃眼的功夫,山坡上已空无一人。
静思殿里,庄随月被陈言微哄劝着,才磨磨蹭蹭起了身。
满堂侍女掩嘴偷笑,又纷纷迎上来,替他更衣梳头,擦脸净手。
陈言微除了苦笑,也只剩苦笑了。这小祖宗住在别人家皇宫腹地,同睡在自己府上没甚区别,宫里晨钟刚敲,他就拿被子蒙了头,叫道:“砚台!外头做什么呢!叫他们别闹了!”
此时被人扶着坐在桌边了,三公子仍半眯着眼打瞌睡。
陈言微凑近他耳畔,低声问道:“三公子可还记得自个儿身在何处呢?”
庄随月一挥手,不耐烦道:“三公子的事情,你少管。”他一副等发脾气的模样,眼神却清清楚楚,不见一丝困倦。
陈言微知他并非睡得昏了头,于是也配合地说着:“得罪,是属下僭越。”退到了一旁。
庄随月一抬手,一名侍女递上筷子,再一招手,便有不足一口大小的精巧点心夹入碗中。
庄随月笑嘻嘻地睁开眼:“这可真是神仙日子,我倒想多住几日。”
侍女笑道:“那可是婢子们的福分了。”又道,“百花园里原先备了宴席,只不过陛下今日早期不适,这宴席便撤了。早晨用过膳,便要送诸位大人出宫去了。”
庄随月笑问:“瞧这意思,昨儿那刺客已抓住了?听说陛下丢了东西,要紧吗?”
“大人且尝尝。”侍女不答,又盛上一碗晶莹剔透的甜羹,“早听闻大人爱甜嘴儿,特意为大人备的。”
“姐姐们真是有心。”庄随月尝了一口,夸道,“清甜爽口,正是这滋味。”
他笑得腻人,脸颊上梨涡深陷下去,一面同侍女调笑着,一面在心里盘算。
阿秀定是已带着东西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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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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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探王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