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粗壮,高挑入云。楚瞻明伏在树下的一丛及膝高的草里,一动不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绕路山腰,接近了人群聚集的另一侧山坡。
禁卫在几棵树之间张开一层油布当作棚子,又找来一块石板作桌子。几人正围在四面嘀嘀咕咕地争执着什么。
楚瞻明虚起双眼仔细辨认,认出左边矮个好似鼹鼠的那个是江湖上有命的贼,外号叫作钻地鼠。旁边那个高个子,发梢有些卷的,是号称贼不走空的雅州花公子,再旁边……那贼眉鼠眼,弓腰耸肩的,可不就是王老鼠那厮。
他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差事,在山里躲了这许多天,若非楚瞻明亲自找到此地,恐怕又要叫他再跑一次。
王老鼠正说着:“……你们话本子看多了吧,人死了那就是死了,死了还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
花公子一哼:“王老鼠,你不敬鬼神,难怪倒了大霉!”
王老鼠瞪他:“你信!你心诚!你交上好运了?都是当贼的,装什么善男信女!”
钻地鼠嘻嘻笑,他个头矮,一晃身便被其余几人挡住了,尖细的笑声倒是响了好一阵。
“行了。”
另外几个大约是禁军中人,身上甲胄穿得其整。为首的那个一掌按在桌上,将薄薄的牛皮纸推得微微皱起。他说:“炸山之事绝无可为。东岳山下光是村落便有三座,百姓数十,且过了宁河就是青龙渡,你们要炸山,是想叫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在此地另有图谋不成?”届时王宫不能装聋作哑,天子一怒,他们这些牵扯进事里的,一个也别想活命。
花公子阴阳怪气道:“大人,那您想个法子。如今大门的位置刚挖开小半,那机关的两样解法皆不在我等手中,不炸山,难道靠这几十号人拿锹来挖么?挖到年关都挖不完!”
“一点火,连城里聋子都被闹醒!”
“嘿,那你说一个!”
几人七嘴八舌地吵起来。
楚瞻明听他们越吵越乱,悄悄向后退了退,打算先往林子深处一探。
东岳山高,西陪峰深,从林子边缘走进去,只觉得这树林无边无际。楚瞻明在树枝间跳跃,越进越深。
此地树木茂密,树冠遮天,林中不见天日,阴凉更甚他处。可是楚瞻明远远便瞧见前方有一处不自然的豁口。
这山坡上不知为何竟有一棵横倒的树。楚瞻明跳到地上,弯腰掐了掐枝叶,又绕了一圈去瞧断口,摸到锯痕新鲜,皱了皱眉。
这一片深林中不知何人伐木,隔几十步便有一棵,倒像是路标一般。楚瞻明谨慎地跟着树木所指的方位一路走去,摸到了林中一小块被树叶遮掩的空地边缘。
这地方就是个瞎子来了也能觉出异常。楚瞻明折下一根树枝,向前刺探几下。地上树叶被他拨乱几分,他没探到任何陷阱,这才走上前,三两下将地上厚厚的叶堆拨开。
层层叠叠的树叶与土块之下,是一个不大规整的圆形洞口。
盗洞!
楚瞻明一惊。山坡上竟有盗洞?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蹲行。洞边泥土干燥,楚瞻明掰下一块,并指一碾,土块就碎成了灰屑,他向内伸入半臂,朝洞穴四壁按压。手下的土松软,尚未干透,楚瞻明粗浅估计,这盗洞在此地不足三日。
不知这洞是否已打入王陵,楚瞻明不敢轻举妄动,只将树叶和碎土块原封不动地堆到洞口。
远处不知是不是动物流窜,忽然传来一阵石子滚动的响声。楚瞻明当机立断抓住树干向上一翻,轻飘飘落在树枝上。浓绿的树冠将四面八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于是半蹲着弯下腰,侧耳倾听。
来人步子跨得极大,走得却并不轻巧。他八成扛了重物,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从楚瞻明脚下奔了过去。他用脚将树叶扫开,碎土块向四周飞弹出去,噼里啪啦打在树干上。
他将肩上扛的东西扔在地上。
随后便是一阵叫人牙酸的动静,像是有人硬生生挤进了那个狭窄的盗洞里。
楚瞻明在树上多等了一时半刻,沉思起来。
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祭天大典的风头上盗掘王陵。
四周再无旁的动静。楚瞻明心知贼盗之流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因此并没有下树查看,而是绕开这个地方,拐道北坡,从那里登上山顶。
木柴燃烧,黑烟缭绕。山里水汽重,火堆只生起不大的一团火苗,一个年轻小兵正咬着一根空心草秆,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
火光不够明亮,因此稍远些的人影就变得隐隐约约。
楚瞻明藏在暗处,拨开树枝望过去,只看到山顶东侧已挖开一个深坑,半扇足有两人高的石门裸露在外。
再向里就是地宫,历代李氏先祖长眠之地。楚瞻明死遁时后主尚未下葬,除去少年时与兄弟姊妹一同上东岳山祭祖,这是他第一次离王陵如此之近。
楚瞻明对列祖列宗毫无惭愧,他单膝顶住树干,稳住身形。
树下有禁卫休憩,正凑在一起小声说闲话。
“还是山里凉快。这几日越发热了,晒得人脚软。”
“可不是,前两月下雨下得河水涨过了水则顶,我家门前淹得那叫一个惨!你是没瞧见……水里漂的死鸟、死耗子,数都数不完,好在没发出疫病来。”
“乖乖……还住打钉巷那破屋子呢,我劝你趁早搬家得了!”这禁卫兵挠了挠下巴,拄着长枪打了个哈欠,“这两日粮价又涨了,再涨下去,大伙儿都甭吃饭了。”
“收成不好,粮都是从别府进来的,能不贵吗。”
两人说完天气说收成,说到无话可说了,另一人突然故作神秘地放低了声音,凑上前道:“那些个氓流子说的什么天下一楼,你可晓得是什么地方?”
“连天下一楼都不认得?”拄着长枪的那个诧异道,“你是哪条山沟里跑出来的?咱们有朝廷,晓得吧?江湖里也有朝廷!”
先前那人惊讶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嗐,那有什么,历来如此。”他往北瞟了一眼,“那边的陛下,与天下一楼关系好着呢!我可是听说那楼主几番出入宫禁,与皇帝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这天下一楼……在哪儿啊?”
“天底下到处都是,榫卯巷子口那间天下一匹布庄子就是天下一楼的营生。总坛听说在荆楚地界,符州、同襄那一片,全是他们的。”
“乖乖,那可不就是同节度使一般大。”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西边的节度使个个怀有异心,赵氏的笑话,他们看看就得了,不能多说。如今金陵与上京交好,要是被哪个碎嘴子听去了,有他们好受的。
闲话的功夫里,那边的坑挖得更深了。五十余名青壮挥起铁锹,轮番下地,终于将完整的地宫大门掘了出来。
楚瞻明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但很快收拾好心情,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等待着时机。
有一面白无须,嘴唇殷红的太监从禁军中走了出来。
岳福升眼皮一掀,朝四周扫视过后,拖长了声调道:“圣上有旨,今日必须想出法子开陵,否则,你们自个儿心里掂量吧。”他的圣上自然不是汪真,禁军见他咄咄逼人,却不露恼意,像是无所谓一般木着脸听。
岳福升身后还跟了个穿红衣的大太监,正是平日里侍奉汪真左右的那个。红衣太监眼珠一转,先道:“门下设有一石刻圣旨,需得将玉玺盖在印处方可触动机关,而今玉玺失窃……另有一石瓮,上回宫中请了瑛公主玉驾,这才得以成事,不若先请几位义士襄助,试上一试。”
禁军头领走上前,皱眉问道:“公公这是何意?”
岳福升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方才不是有许多做苦力的在山上,拣两个放点血,事后赔一笔金银就是了。”
李周禁止蓄奴,因此做工的大都是自由身。上京则不然,在外做苦役的不是官奴就是私奴。岳福升从不把那些人当人,还将这习惯带到金陵来了。
禁军头领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不善道:“上京来的,真是威风。”
岳福升笑眯眯地答:“好说。”
红衣太监尖声训斥道:“林善河,你好大的胆子!”
他向左右一使眼色,立刻有两人出列,替他寻人去了。
林善河的脸又黑了几分。他虽统领禁军,可是不过徒有虚名。朝中派系分裂,禁军中得功劳晋升的多为世家子,有家族在前,军中也随之分出派系。
不多时,那两人便押着两个衣衫凌乱的汉子来了。
他们惨白着一张脸,口中不住求饶,被禁军拖死狗一般拽进了深坑,将脑袋一按,下一刻,锋利的长剑就剐开了他们的脖子。
楚瞻明扶住树干的手深深地掐了进去。
那两个太监此时已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两双眼睛却还是朝树林中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他果真……”
“必定……”
这时石门之后机关运作,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动。
“哈哈哈。”岳福升掩住嘴巴,故作矜持地笑了起来,“我瞧他李氏子也没多金贵,拿两个贱民就抵了。”
周围无人动作,红衣太监双眉倒竖,道:“都是死人吗?去把下头的人叫上来!要找什么东西,咱家可给诸位过眼了。诸位,请好吧!”
林善河阴着脸转身。
他一走,剩下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正是这闹哄哄的时候,没人注意一道轻盈的黑影飘下深坑,从刚打开一道缝的石门中央费力挤了进去。
[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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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探王陵(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