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76章 烟波阁（三）

岳福升乐呵呵地挡了嘴，眼一挑，像是一条冷心肠的蛇吐出信子。

不过寥寥几年功夫，汪真已成了一把磨钝的枪。他锈迹斑斑，穿上黄袍也不像皇帝。汪真坐在正位上，倾身向旁靠去，同岳福升搭话：“不知国主近来可好？听闻国主行猎染了风寒，真叫人忧心不已。”

岳福升向上拱手，掐着嗓子说：“陛下得天庇佑，早已大好了。岂敢劳动费心。”

阁中奏乐起舞，庄随月捏着酒杯，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直直地盯着虚空中一点，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楚瞻明紧紧贴住屋梁。烟波阁纵向高挑，他微微偏过脑袋，从梁上望下去。一阵穿堂风高高飞起，勾住他额角一缕发丝，轻轻荡了下来。

他一动未动，可是不知怎的，知觉让他向正对面远远一望。

一条黑黢黢的影子正蹲在房梁一角。

敌不动，他不动。那人全然隐在暗中，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不知是先来还是后到，单腿跪在房梁上，像是一尊漆黑的武士俑。

楚瞻明背着剑，一手按住剑柄，免得玄同在他爬动时滑出剑鞘。

他向前挪了一段距离，趴在了汪泽正上方。

那黑衣人正像是块石头，随他动作，全无反应。

汪泽和坐在近处的蒋谦和说了几句话。蒋谦和一副唯唯诺诺做派，问一句答一句，干巴巴地回话。

汪泽也不嫌他无趣，自顾自滔滔不绝。而蒋谦和忙于听他闲话，扶案侧身，听得案上菜肴没了热气，油光也暗了，像是木雕上糊了一层半干的釉彩。

美人衣裙翩翩，舞的仍是后主排的那支金陵春晓。乐师手指翻飞，鼓起腮帮，在屏风后咿呀弹唱，曲子也是李周的曲。

楚瞻明用一根手指遮住汪真，一根手指遮住庄随月。他一路艰难坎坷，到了这里，却发现一切一如旧日。

汪真以今岁旱涝为由，要为黎民百姓祭天。可是连年暴敛，就算不是天灾，百姓也早已没了生路。

几窝世家豪族在金陵城里被养得膘肥体壮，像一团互相纠缠的蛀虫，死死咬住江南这片沃土，要将最后一丝精血吸干。

汪真没想改变任何事。他原本就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打开的朱雀门。

“岳公公。”酒意上涌，汪真两颊通红，“如今年成如此，先年说的岁贡三成……”

“这多或少，都是您的心意。”岳福升掀了掀眼皮，“此等大事，咱家可不敢置喙。陛下呀，定然心中已有成算。”

他的陛下可不是汪真。

金酒杯被手指捏紧，缓缓放到案上。汪真扯出一个笑来，道：“是……是。”

下首无人注意到高位上的往来。汪泽仍喋喋不休。蒋谦和耷拉着眼皮，不时附和。孙宝儿频频看向庄随月，很想找他说话。而庄三公子按着筷子，像是支着脑袋看舞，其实点着头，已悄无声息地困了几觉。

陈言微吃得倒是尽兴，他盯着那扇遮住乐师的屏风看了好几眼，总觉得楚瞻明就藏在他们之中。

正被惦记的人依然趴在房梁上。王宫里的这个地方，他还是头一回来。小时候被教导着行坐卧皆要端方，因此不能跑，也不能跳，后来倒是在清凉山里爬了许多树。

楚瞻明想起从前，莫名笑了笑，胸口却发闷，不知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趴太久，压得难受。

汪真同这北边来的太监打了一晚上太极，怄得要命，但还是得赔着笑脸问他：“公公，那个人……可找见了？”

“哪有找不着的人。”岳福升骄傲道，“他呀，早已进了金陵，如今……”

西侧一支烛台翻倒。火舌舔着飘舞的帷幔，顷刻之间，大火飞扬起来，烧倒了乐师身前的屏风。

舞伎尖叫四散，侍卫喊着：“护驾！救火！”从烟波阁外跑进来。

汪真没来得及听到岳福升的后半句话，被人簇拥着避了出去。一片混乱中，只觉得有人在自己胸前按了一下，下一刻，衣襟里那个裹着金丝锦帕的小包便不见了踪影。

他一惊，瞬间停住脚步，身旁的人群波浪一般向前一涌。汪真立刻意识到了岳福升原本要说的话，脸色陡然阴沉，对左右吩咐：“封锁宫城，不许人进出！那几个……今日一个也不许走。”

左右领命而去。

一个通身漆黑的人影落在他身后。

“看到人了吗？”

人影一动不动，片刻后，轻轻摇头。

汪真咬牙：“废物！”说罢甩袖而去。

烟波阁四面环水，里面的火很快便被扑灭。白烟混合着一股木头烧焦的气味飘散开。

除了收拾残局的下人，其余人都被护着离开。

“这不是出宫的路。”庄随月压低声音对陈言微道。

几人分散了。庄随月正在荷花池边徘徊时，突然冒出个小太监来，请他跟自己走。

小径曲折，除了一前一后两盏灯笼，渐渐看不见其他光线。

“劳驾，这位公公。”陈言微扬声叫他，“咱们这是往哪儿去，还请公公知会一声。”

前头的小太监脚步不停，细声细气地答：“小的奉命，请特使上静思殿歇息。”

果真不是出宫的路。

两人交换眼神，只当自己在王府花园散步，边走边问。

“诶，这里是……”

“那是不是……”

“我瞧那里……”

小公公的步子越迈越急，将庄随月二人夹在中间，也不得不加快步伐。

走了一阵，拐进一道敞开的红门，几人入得一间宽敞的院落。静思殿在西宫边缘，从前是做皇子书房的所在。宫殿里已点了灯，四名侍女候在门前，见人过来，一齐迎了上来。

庄随月装作乏得厉害，打发她们备水备衣。他懒洋洋地坐在美人靠里，等屋内一空，脸上的疲劳也一扫而空。

“先生，”他说，“那火蹊跷，恐怕与上头那两人脱不开干系。”他打瞌睡的中途瞧见那岳福升和汪真靠得极近，像是在说极隐秘的事情。

陈言微露出愁容：“只怕是欲擒故纵。”

“那他们一定有他不得不上钩的缘由。”

庄随月被侍女们伺候着沐浴更衣。他向来和气，侍女被他哄得笑开了花，热热闹闹地替他点了熏香，再熄掉蜡烛，带上门。

庄随月仰躺在金陵王宫宽敞的大床上，双眼盯着床幔顶。他忽然翻身而起，赤脚站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起来。

他边走边用气声叫道：“阿秀？阿秀？你在吗？”

他走了半天，脚底冰凉，忍不住踏了几步，埋怨道：“这什么地，这么凉！”

空气里传来一声叹息。

庄随月一喜：“阿秀！”

“都知道凉了，怎么还站在地上。”楚瞻明从房顶飘下来，不远不近，落在墙下。

庄随月哪还顾得上穿鞋，急忙走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你怎么真在这里！”

他希望楚瞻明在，等人真出现了，却害怕起来，担忧地问：“是不是出不去了？你躲在我这里，明天我和陈先生想个法子带你走。”

楚瞻明轻轻摇了摇头。连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露面，分明只是来瞧一眼，看到他一切都好，悄悄离去就是。

可是看到庄随月冻得直踏步子还非要站在地上，他突然心一软。

楚瞻明默了默，拍了拍他的手，将人推进床幔里。

“你歇着吧，我这就走了。”

庄随月问：“阿秀，你专程来看我吗？”

隔着床幔，楚瞻明更像一道影子了。他不答反问：“我给你的簪子，带在身上吗？”

“带着呢。”

“藏好了，”楚瞻明嘱咐他，“千万莫叫人瞧见。如今多事之秋，与我扯上干系，可不是好事。”

庄随月拍了拍胸口：“我贴身藏着，没叫人碰过。”

这间宫室翻新过了，再不是当年的模样，可是楚瞻明站在屋子中央，却依然能看见那一架架堆上天顶的书册。

“阿秀，北边来的那个太监，与汪国舅言谈亲密，定是没安好心。他们沆瀣一气，是故意引你出来，想要瓮中捉鳖。”

“是，这一路有人跟着，被我甩脱了几回，又追了上来。过青屏山时……总之，我在前川府隐去了行踪。入金陵后我未曾多做伪装，那群苍蝇便跟了回来。”

楚瞻明眉宇间显露疲色。他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隔着床幔，庄随月只依稀窥见一分神色。

若是不愿，就别去了。庄随月忍住话，定定地看着他。他压根儿没有立场劝楚瞻明放下，毕竟那是国仇，也是家恨。

“没什么事的。”楚瞻明对他说，“只是走一趟而已。他们求的东西，原本就不在我手中。陵寝那些……故人已矣，那些死物，他们非要挖，那就挖罢。我没什么挂念的。”

楚瞻明语气很淡，像是果真毫不在意了。

庄随月只恨自己不能一吹气便招来天兵神将，替他将这片地踏平，好叫他顺心遂意，不要再如此为难。

可楚瞻明说完便走了。庄随月掀开床幔，只看到窗户轻轻震颤，留下一条并指宽的缝隙。

[撒花]见面啦

上班太忙了，以后都周末更，不好意思[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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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烟波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