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微站在有意阁外,身形修长,却像个门神似的,把路堵得死死的。
金钏拎着食盒,不大高兴地拧着眉毛:“本就病着,一日不进食,身子怎么受得住?先生就是这样侍奉主子的?”
姑娘伶牙俐齿,陈言微有苦说不出,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姑奶奶,早上公子不曾起,免得人打扰,这才没叫饭。唉,你别闯……我送!我送还不行么。”
金钏急得跺脚:“你这人……你这人!”
“我这就送进去!”陈言微讨饶,“只是公子不要旁人进去,不用姑娘伺候用饭,劳烦姑娘一会儿再来取食盒。”
金钏哼了一声,拿眼角将他上下一扫,才把食盒塞进他手里,不忘叮嘱:“都是清淡的,各拣着吃上两口也比挨着饿强些。还有那虫草鸽子汤厨下煨了三个时辰,鸽子肉炖得烂烂的,一抿就化了。这汤最是补身子,要喝得干干净净才好。”
陈言微被她事无巨细嘱咐了一番,真情实意道:“金钏姑娘细心,无出其右。”
她却瞧不上这照顾不了主子的,又说了一遍:“喝得干干净净才好!”
“有劳姑娘操心。”陈言微眉梢一挑,本性难移,笑出一副风流相。
金钏视而不见,仍是一声:“哼。”裙摆一转,扭头走了。
陈言微目送她出了院子,这才将门推开一条缝,垫着脚挪了进去。
有意阁里床榻整齐,只不过静得过了头,连木头架子晒饱日光发出的轻微异响都听得一清二楚。陈言微在桌边坐下,将碗碟汤盅一样一样拿出来。
一道蒸鲈鱼,一道蒸豆腐,鸽子汤撇了油花,再配一碗山药粥。菜色看着清淡,滋补的药材全蒸进了汁水里头。
一整日都是大补的吃食,吃到晚上,怕是要流鼻血。
陈言微动了筷子。鱼肉肥美,舌头一抵,立时就化开了。正是时令的佳肴,陈言微却满脸凝重,味同嚼蜡。
他一早来敲门,发觉屋中迟迟无人回应,顿时觉得不妙,趁金钏银钏不在院中,直接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厢房空空如也,床上被褥铺得整齐,连褶子都同昨夜一般无二。橱里备下的衣衫少了几身,点心盒子空了,原先放在剑架上的玄同也不见了踪影。
“胡来!”
陈言微一向知道他主意大,一个没留神,还是被摆了一道。
他心绪一动,猛地撂下筷子,起身走到床边。他再三确认原本药匣里的一堆内外伤药全被拿走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真是胡闹!”陈言微越想越气,脸色一阵阴一阵晴。
病刚好,伤未愈,安生日子才过了两天,又折腾着自己那条不比旁人硬多少的命逃了。
但眼下要紧的不是追,而是替他遮掩。府上无事不会打扰,若能拖到明日,左秋鸿再快的脚程也追不上他。
自认对新主子仁至义尽?,陈言微一边叹气一边端起碗来。山药粥爽滑,一碗下肚,五脏六腑熨帖。
陈言微想起那些干巴巴的果子点心,又摇了摇头。
也不知楚瞻明是怎么想的,他只觉这人倒像是怕过好日子似的,变着法子往火坑里跳。
他在心里头编排得正欢,忽然听见有人接近。
这人脚步声毫不收敛,靴底踏在石板地上唰唰响。如今顾府内从主子到下人,只一人身无武功。
果然,两声轻扣后,庄随月的声音响了起来:“阿秀?”
他的影子在门外晃了晃,似乎将耳朵贴了上来。
“阿秀,我来瞧瞧你。”他嗓门愈发大了,眼看着就要喊起来。
陈言微一下子从凳上跳起来,扑到门边,开门拽人,将门一把甩上,一气呵成。
庄随月被他吓得丢了魂,连退三步,盯着他问:“陈言微!你发什么疯?!”
他向屋内张望一圈,愣道:“他人呢?”
陈言微低声答道:“跑了。”
庄随月呆呆地:“跑了?”
“怕是昨儿夜里就跑了。”陈言微拉他坐下,“东西……药,全不见了,晚些府里点灯恐怕就瞒不住了。”陈言微一顿,继续道:“八成还牵了马。”
庄随月远远望了望空床榻,又低下头,看向桌上明显动过的菜。
“先生快吃。”他脱口而出,“阿秀饭量大,这样两碟菜向来是能吃完的。先生快些吃了,一会儿金钏过来,瞧见我在这儿,她不会起疑。”
陈言微一震,嘴里发苦,认命地拿起筷子。
他一届文人,只不过会两分武功罢了,平日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胃口本就不大。他不敢叫三公子吃自己的剩饭,不得不硬着头皮往肚里咽。
金钏再来时见门敞着,一抬眼将庄随月看个正着。
三公子向里间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人已歇下了。
风轻轻扫过门槛,两片叶子在地上打卷,你追我赶着飞远了。
金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正要行礼,被庄随月一扶。
他好脾气地笑起来,鼻子皱了皱,摇摇头,再指指满桌碗碟。
“手脚轻些。”他轻声说。
金钏应下,定睛瞧见碗盘空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不由得一喜。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能吃才是福。她默念一句菩萨保佑,麻利地收拾好桌子,将食盒挎在胳膊上。
“药已在灶上温着了,婢子这就取来。”
她来来回回走了三趟,端来药碗、蜜饯,又将窗台上黄了叶尖的兰草换到屋外,随后才带上门,飘然离去。
陈言微僵在帷幔里头,一动也不敢动,脖子梗着,胳膊压着,多躺了一刻才敢出来。他乍一起身,只觉得半边身子一凉,麻意从恢复知觉的指尖向上,缓缓漫延开来。
庄随月着急地掀了帷幔,问他:“昨日他可说什么了?”
“未曾。”陈言微略一回想,立刻摇头,“怕是昨日右使一走便打算好了,等到夜里人一走,立刻偷偷地跑了。”
“他脚步轻,轻功本就出众,府中除了明菡公子,旁人如何发现得了。”陈言微说完,细细琢磨起来。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也不是全无可能,可不知怎的,他就觉得是顾明菡明明察觉,却故意放走了楚瞻明。
他神情古怪,庄随月一看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左右使拿他没有办法。就算再瞧不上我,明面上,他们二人也不得不给我两分颜面,不过治你却是绰绰有余。”庄随月说完,抿了抿嘴,眉梢一动,“先生入了夜就走吧,往东边追他去。”
陈言微却说:“我留下,明日还能多遮掩一日,我要是走了,只怕他们一早就会察觉。”
阳光被窗纸筛成雾蒙蒙的一束,细小的绒毛在光里浮动。
“我先前缠着他要同他一道走,他百般推脱,大概是嫌我拖了后腿。”
庄随月瞥他一眼,突然笑了出来:“先生说错了。他可不怕人拖后腿,要是怕,当初就该把我甩在阴律司里。他胆气大得很,我看是怕如今不及平常七分武艺,万一护不住先生,连累你遭罪。”
“打不过我自然就跑了。”陈言微不用人操心,坐起身一拔靴子,“先瞒过今日吧。我这心里不大安稳。”
庄随月没接话。他觉得陈言微说的话不吉利,于是假作不闻,掩耳盗铃。
可是陈言微的乌鸦嘴半日后便应了验。
天刚暗下三分,掌灯的管事从倒座房里走出来,远远便听见后院有人一声惊叫。
驯马的小厮哭丧着脸跑出来,裤管里灌了风,像两面灰扑扑的旗子。他扑到顾明菡门前,被门槛一绊,五体投地趴下去,抹着眼泪告罪:“主子,梨花白跑了!”
顾明菡听他说完,随后才耐心道:“梨花白没跑,梨花白好着呢,是被人借走了。”
“主子知道?”
“知道。”他朝门外望了一眼,意有所指,“不仅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了。”
小厮吹破鼻涕泡:“主子是说……”
顾明菡支起胳膊,朝外头点了两下:“别人的家事,非礼勿听。要是遇见了,就绕道走吧。”
小厮爬起身低头应是,转身出门,将他的吩咐传了下去。
左秋鸿是独自来的。他不用人请,自个儿踢开窗就钻进了有意阁里。
庄随月正要回屋,被他一吓,一屁股坐回了凳上。
左秋鸿两眼左右一瞟,笑道:“果然跑了。”
他一抬腿,腰上两柄刀的刀把就撞在一起,在前头叮当乱响。
他双手一翻,袖中滑出两枚玉牌,一刻青龙,一刻白虎,正是飞龙卫左右二使令。佑无痕人没到,牌子却到了。
左秋鸿将牌子递到庄随月眼前,不知怎的,脸上挂着个灿烂的笑容。庄随月直觉不对,冷下脸来,问道:“左大人这是何意?”
他变戏法似的又一翻手腕,一封烫了印的信笺出现在双指之间。
“王爷亲笔。”左秋鸿笑道,“楚公子抗令不从,就交给三公子打开。”
他早已将信记熟,不等庄随月拆开,已迫不及待地背了出来。
“祭天大典在即。世子身份贵重,不便离国,今命你为持节使,副使二人,你自遴选。左使随行护卫。此番出使,当再续盟谊,余事皆不必问。”
庄随月几乎将信纸盯穿,猛地抬起头来,逼问:“父王不信他?”
“王爷信呢。是楚公子不信王爷。”
庄随月沉默不语,半晌才开口道:“我要陈言微和秦迎。”
陈言微诧异抬头。
左秋鸿说:“秦大人已到了随亭县,明日便可会和。”
从抚州到随亭一日路程,姓左的分明从头到脚都没信过楚瞻明,一早知会了秦迎,令他到前头等候。
汪真贪婪,屡犯边境。吴地与江南交恶已久。今次祭天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竟给各地王府、节度使府都下了帖子。
庄随月浑身发冷。
世子身份贵重。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顾明菡漫不经心的话。
“你若是世子,或可一争。你若想做世子,也有余地。”
“可你只是庄三。”
[三花猫头]本周有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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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汀州(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