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左秋鸿向后一瞥,转过身来,“这是特使大人来了。”
长廊底下,庄随月一身绛色交领衫,因在外行走,提前束了冠。他一笑就露和气,眉梢弯着,俊俏极了,面无表情时则显得有些拒人千里。
他像是有心事,被人一叫才回了神,一步从长廊里走出来,紧绷的嘴角在阳光里化开了,轻浮地扬起来。
庄随月面色如常,笑着一点头:“左大人来得早。”
“我可不想来。”左秋鸿向后一靠,倚在廊柱上,“那多事的一大早上催命。”
佑无痕淡淡看他一眼,这时才将轮椅转过来,朝庄随月一礼:“三公子。”
陈言微双手揣在袖中。他跟在庄随月身后,打量着眼前几人,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剪不断理还乱,全是官司。
有人轻轻落在屋顶上,半蹲下来,朝底下打招呼:“几位这就走了?”
顾明菡釉蓝色的衣摆飘荡下来,锦缎织得密,一丝阳光也透不过去。
“承蒙顾公子款待,连日叨扰,庄三感佩在心。”庄随月朝他拱手道。
“不必客气。”顾明菡哼笑,“不是答应了要请我去你府上坐坐?下回给你发帖子,可别翻脸不认人。”
庄随月也笑起来:“岂敢。顾公子赏光,我做东,一定让公子尽兴而归。”
有人在长廊里跌跤,哎呦一叫。
陈言微回过头,快步走上前去搀他:“道长慢些。”
“多谢,多谢。”灵云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了,道袍腰身没系牢,一动就散开来。道士涨红了脸,连声说:“惭愧,惭愧。”
他慌忙背过身去整理衣冠。陈言微失笑:“道长也来送人吗?”
“好不容易热闹了两日,”灵云一叹,“你们一走,府上又冷清了。”
汀州离抚州不远,偏偏他被拘着,连大门都出不得。府上好菜喂着,又无需他出什么力,不足半月时间,腰已粗了一圈。
他那师父八成仍在外云游,尚未回到仁心观里。不过就算回去了,恐怕也想不出什么手段来,只能拿辈分压一压顾明菡。
灵云道士正说着:“陈居士若是路上得空,可否帮我递个信去抚州仁心观?就说贫道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挂念……”
廊檐上头,顾明菡闲闲接了话:“早已去了消息,道长不必操心。”
灵云道士苦着脸:“无量福寿,多谢。”
顾明菡伸个懒腰,拎着他的木头剑鞘翻身下来,将剑一抬,道了声:“请。”竟是要亲自引他们出去。
他早晨拿花露油梳了头发,行走间花香扑鼻。庄随月从前也爱用,可是清净了几日,已不大习惯如此浓郁的花香,不由得放慢脚步,离他远了些。
“金陵繁华,江南风光尽揽。”顾明菡说,“可惜最好的时节已过了,若是早上三五月,满城花开,贤弟赏花清秋溪,岂不人生乐事?”
“一时风景。二月开二月的花,如今该开七月的花了。”庄随月跨过门槛,“何来‘过了’一说。”
“贤弟说的是。”顾明菡微笑。
左秋鸿推着佑无痕不远不近地跟着。
“为什么要我去?”左秋鸿忽然问道。金陵那么远,也不是什么好差事,随便去个人就成了,结果竟找上了他。
“你当金陵是你家院子,来去自如?王爷虽然……到底还是盼着三公子平安无事的。更何况,他们打不过四公子。”佑无痕语气平淡,“其余的你还要听?说了你就明白了?左右你听不懂,照做不就是了。”
左秋鸿无言以对。他不占理,却较真,过门槛时故意一松手,吓得佑无痕一哆嗦。
“得罪,不过您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这听不懂话的粗人计较,您说是吧?”
侧门外停着两驾马车,前头一架轿厢宽且高,棚顶绷着藏蓝色呢子,边缘包金,贵气非常。
车夫搬下脚踏,垂手候在一旁。
佑无痕自然懒得同左秋鸿计较,手一招,一直在门外等候的护卫就走上前来,从左秋鸿手下接过轮椅。
佑无痕赶跑了嗡嗡叫的苍蝇,只看向庄随月道:“仪仗从越州出发,一两日便能到随亭,秦公子在那边候着。这一路轻车简从,委屈三公子。”
“大人客气了。”他微笑点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依然跟在身边的顾明菡,不知道他又是什么章程。
他走一步,顾明菡就跟一步。
陈言微被挡在后边,也有几分无奈。
顾明菡对他人眼光视而不见,打定了主意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路殷勤,直送得庄随月登上马车。
轿帘落下的同时,他忽然道:“贤弟替我转告小师弟,我们符州再会。”
抚州还是符州?庄随月没有听清。左秋鸿见人已到齐,翻上车辕抢了车夫手中缰绳,一声:“驾!”
马儿扬蹄,带着轿厢向前一震。车里的陈言微扶住庄随月,这才没让他坐到地上。
两驾马车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高高的车轮碾过地上碎石子。庄随月来不及追问,撩起帘子,顾府侧门外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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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飒沓。
侠客伏在马背上,斗笠压眼,面衣飞扬。他背上系着一柄黑鞘长剑,包袱挂在腿边,里头叮叮当当响。
三日奔波,昼夜不息,终于到了青屏山下。此处隶属前川府辖,山清水秀,从前沃野千里,民生淳朴,但今岁多灾多难,先经了雨涝,如今日渐炎热,土地干裂,眼见着又要发旱灾。
稻田中枯草成片,农人守着抢下的几亩稻苗,合家愁云惨淡。
楚瞻明打马过村庄,被一群瘦骨伶仃的孩童追赶。正是饭点,村中只有两户人家灶房生起炊烟。
道旁有妇人枯坐。楚瞻明勒马,叫了一声:“婶子,向您打听。”
妇人眼珠动了动,木然问:“什么?”
“我从潜丰过来拜访渺渺派,请教婶子,该往何处走?”
“江湖人?”妇人扯了扯嘴角,“那边山上的,早就死光咯。”
楚瞻明愣住。
妇人眼神木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自言自语起来:“好人都不长命!江大侠是好人,死咯,木仙子也是好人,也死咯!”
江大侠江山与,木仙子木俏,与他师父山南道人乃是故交。楚瞻明一时惊骇,只觉荒谬至极,追问道:“婶子说的是青屏山渺渺派吗?”
“我哪知道渺渺还是汪汪。”妇人不耐烦道,“青屏山上那群练剑的江湖人,全都死了!”她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一搓,捏了个泥团子往嘴里塞:“江湖人?我看全是假把式!哪打得过朝廷的兵?将军老爷一来,在山脚下点了火,还有一伙射箭的围着,林子里跑出来一个,就射一个!”
她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全都死咯!”
干燥的风吹掉墙上枯坏的藤蔓。梨花白打了个响鼻,鬃毛一甩,拂过楚瞻明攥紧缰绳的手。
他猛地回了神,面衣底下勉强露出笑脸:“……多谢婶子。”
楚瞻明从包袱里取出一小包糕饼,借着梨花白遮掩,放进妇人怀里。
妇人眼疾手快,将布包抢入怀中:“善人!大侠也是善人!”
“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楚瞻明策马离开,在村外绕了些路才进山,趟过一条小溪,掩去了自己的踪迹。
青屏山孤峰一座,渺渺派傍山而立,开宗数十载,收养孤弱无数,在前川府素有善名。
楚瞻明牵着梨花白溯溪而上。
山中遍布人迹,因此少有野兽。溪水下沉着碎瓷与断剑,未到林深处,依稀可见叶片熏黑,吊在枝头摇摇欲坠。
几支漆红的木箭钉入树干。
楚瞻明拔了箭,折成两段。树干被箭头撑裂,留下了两指宽的裂纹。
他向上望了望,树冠如云,遮蔽天空。他曾与师父前来拜访过一次,只是时日已久,上山的路早已记不分清,只记得同样居于山林,渺渺派却比三茅观热闹得多。
如今整座山静悄悄的,连飞鸟都不见了踪影。
走到半山腰时,楚瞻明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山道。青灰色石砖上溅上了深褐色的痕迹,像是曾有一枚果子被人砸烂在这里,又或者是一颗无辜者的脑袋。
楚瞻明吹了声口哨,将梨花白留在树林中,独自向上,走了一刻有余才看到台阶尽头的演武台。
山中太静,因此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流入耳中都异常明显。林中树叶一动,楚瞻明转身拔剑。
一柄长剑从林中飞出,剑光暗淡,半分锋锐也无。楚瞻明将铁剑打落在地。紧接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人从树丛里滚了出来。
“狗贼!”她发丝飞扬,半蹲在地反握铁剑,大喝一声,“拿命来!”
少年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楚瞻明接住她的剑,倒转剑锋,以剑柄迎向她的拳脚。“木清!”楚瞻明一剑将她挥退,垫脚踩在台阶边缘,“在下山南道长座下弟子,三茅观和颐!”
少年一愣,血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楚瞻明摘下面衣,露出真容。
汗湿的面庞有些苍白,眉峰疏淡,一双眼睛冷冷清清,却又好像暗藏笑意,比起数年前一见,多了些棱角。
木清的剑当啷落地,她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师兄!和颐师兄!”她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师兄来迟了!师父没了!全没了!”
山风悠远。历经半月,风里的铁锈味依然深重。木清浑身是伤,下巴尖削。山上山下,她身边只剩一把缺口的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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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前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