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随月道:“搭了台子就要唱,不许角儿有脾气吗?”
“他有脾气倒好了。”顾明菡一笑,“你见过哪个有脾气的心甘情愿伤成这样?小灵云那药膏霸道,他这一整夜怕是没睡好,今儿又在房里坐了整日,东西都没吃两口,可把我们金钏急坏了。”
庄随月哑口无言。他羞愧难当,今日竟只顾着自己闹脾气,阿秀本就受了伤,他怎么能……
顾明菡看他一会儿脸红,一会儿皱眉,觉得有趣极了,再接再厉道:“我同他一路往柳州去时就听他说是去救人的,为了路引,一路上被万长青差遣来差遣去,还和梅山龙打了一场。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入柳州,小师弟连歇都只敢歇半日,我要找人一道出门看热闹也找不见他。”
“梅山龙?”
“梅山上的两大山匪,厉害极了!”顾明菡道,“那大当家使一柄六尺高的虎牙大刀,真是威风!”
“那他伤得重不重?”
伤倒是一点没伤着,梅山大龙还没那个能耐伤到荣枯剑传人。但顾明菡眼珠子一转,岔开了话:“打得可厉害了,真叫人眼花缭乱。镖队几个兄弟全被那梅大龙打伤,小师弟救人心切,一人挡在前面。”
顾明菡掀开眼皮一瞟,正待哈哈大笑,却看见庄随月脸色重归平静。
“顾公子算盘打错了,我可劝不动他。”庄随月拢了拢袖子,微微一笑,“现在全天下都等着他去金陵,那他又何必趁这风头?”
没上当。顾明菡有些遗憾,但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不错。可他这回非去不可。”
他认真道:“汪国舅要借祭天之名,刨了李氏王陵,你说他若知道了,去是不去呢?”
挖王陵……倒是与莲舟和尚那字谜对上了。庄随月顿了顿:“为了藏宝图?”
“你说呢。”顾明菡狐狸似的眯起了眼,“青屏山渺渺派本月被人屠了山,前川府却装聋作哑,不肯管这‘江湖事’。你们越州虽有吴王府镇着,可是三茅观若是遭了祸,你猜猜看,你那好爹究竟管是不管?”
“顾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顾明菡摇摇头:“说透就没意思了。贤弟是聪明人,自个儿就能想得清楚。”他转过头,看向风平浪静的花园:“我与和微相识一场,这回又害得小师弟受了重伤,看在他师兄弟二人情面上,才同你说了些不着调的闲话。你大可全说给小师弟听,毕竟他的事情太大,我操心不了,你嘛……哼。”
“你若是世子,或可一争。你若想做世子,也有余地。可你只是庄三。”顾明菡难得多话,“庄三帮不了他。贤弟,听我一句劝。道不同,不相为谋。”
“成事在人。”庄随月缓缓道,“我跟着,是他的拖累,那我就在越州等他。他总要回来的,他答应了我。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又有什么干系。”
“也是个驴脾气。”顾明菡笑着说,“走吧,我不留你了。记得把话带过去。”
池塘上暖风吹拂。顾明菡放下茶盏,眯起了眼睛。
一袭翠色衣裙的女孩子弯腰收拾了案上杯盏,忽然开口,说的是:“公子今日多嘴了。”
顾明菡回过头来,笑盈盈问:“你待如何?等回了上京,可别忘了告状。你猜陛下要不要砍我的脑袋。”
翠桃拜了一拜,口称:“婢子不敢。”
“你胆子大。”顾明菡站起身,“我得仰仗你。”
宅子里空荡荡的,顾氏武林大族,婢女小厮训练有素,来去无声。
庄随月闲闲地走到侧门口,心中一动。这汀州他头一回来,何不出门逛逛,游玩一番,好过闷在这屋子里头,脑袋里胡思乱想,一刻也停不下来。
可是刚将侧门推开一道缝,他又停下手来。
上一回出门作乐,在琳琅阁里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掳走,先时未曾细想,眼下一回忆,仍觉得心惊肉跳,更想起自己那张贴满柳州城的画像,庄随月迈出去的脚就缩了回来。
“庄公子可是要出门?”身后忽然有人发问。
庄随月吓了一跳,一回身,见是个头戴布巾的小厮。他抚着心口说:“你可吓着我了。我不出门,这就回了。”
小厮赶忙一揖:“公子勿怪,小的刚得了通传,管事说贵客临门,在前头递了帖子,差小的来迎一迎。小的一时着急,这才冒犯了公子。”
庄随月在吴王府中就是最和气的主子,哪会同他计较,只点了头,说:“你做你的事情就是,我这就走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小厮又一揖,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又从倒座房里拖出两块块磨成斜坡的石头顶在门槛后面。
这东西莫名眼熟,庄随月有些拿不准,。不过,想来顾府的客人与他无关,留在此处反倒失礼。他垂下眼帘,沿着回廊向里走去。
门外马蹄踏破碎石子,噼啪响。一架宽大的马车稳稳停在门前。这车怪异,只观外貌,恐怕能塞进七八个人,竟只需一匹高头马拉动。
庄随月似乎在越州见过这样一架马车,可他当时不曾在意,此刻更是想不起来。
马车后侧开门,一个腰佩双刀的男人臭着脸跳下来,从车底拖出一块木板,架在车尾。
庄随月好奇一望,回过头来正待继续走,却听见木轮滚下石头坡,远远的,有人说:
“属下佑无痕,见过三公子。”
右使到了。
-
窗口有人探进头来。楚瞻明甩手掷出一只茶碗,那人微微侧脸,让茶碗擦着鼻尖飞出去。
砰地一声碎瓷落地,满院皆闻。
左秋鸿抱怨道:“属下不过是提右使通报一声,公子何必这般赶客。”
“门外无人拦客,左大人非要走窗户又是何必?”陈言微坐在一旁,笑着同他打了招呼,“陈言微见过左大人。”
“我知道你。”左秋鸿说,“棉姑娘教的学生。”
陈言微笑容一收:“正是家师。”
左秋鸿打量他身形,了然道:“前年府中见过,我只觉得眼熟,不曾细想。现下看来,当年棉姑娘身边捧笔的小子若是长成,大约正是你这模样。”
“可惜了。”他说完就退了出去。
陈言微松了口气,对楚瞻明说:“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楚瞻明说,“左大人向来如此,不必理会。”
飞龙卫案上阴私无数,左秋鸿看得多了,又管不住嘴巴,因此得罪了许多人。
金钏扶门进来,一福身:“楚公子,客到了。”
楚瞻明站起身。
外头天光大亮,木轮骨碌碌滚过门槛,金钏将石头坡收到一旁,带上了门。
轮椅上坐着个病歪歪的年轻公子,他脸色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半闭着。
楚瞻明道:“舟车劳顿,佑大人一路辛苦。”
“是辛苦。你跑得倒是快,留下一堆烂摊子。”佑无痕毫不客气,慢慢地说,“府中上下托你的福,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楚瞻明只当没听出他阴阳怪气,向里一让,将人迎到桌边。
原先是左秋鸿推着,可他把人送到门外就跑了,余下只好由银钏代劳。佑无痕对外人和风细雨,语气温和,道了句:“多谢姑娘。”
银钏被他笑红了脸,被金钏拽了两下才同她一起出门去了。
佑无痕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这间屋子,手在袖中掏了掏,摸出一块系了长穗子的白玉壁。
他将牌子一抛,楚瞻明伸手抓住。
“收好了。”佑无痕嗤笑,“最近不太平,王爷许你调动各地暗桩之权,拿了这块牌子,从今往后你就是飞龙卫正使。”
楚瞻明微微低头,拇指摩挲细腻的玉料。他原先有名无实,今日突然得了牌子,不知是何用意。
他看向佑无痕:“大人来这一趟,只为了这块牌子吗?”
佑无痕端了茶水,朝他一笑:“你自作主张,有本事闹得鬼市翻了天,外头满城风雨,追到头来,王爷倒落了个管教不严的名声。不过呢,王爷宽宏大量,不怪你,只命你随我回越州,禁闭三月,无令不得擅离。”
三个月,连点灯会都结束了,楚瞻明定是不能应的。可是佑无痕当面,他不能直言拒绝,稍一愣神,问道:“若我以正使令要你走呢?”
佑无痕嘴角勾了勾:“正使哪大得过王爷,公子这是哄我玩呢。”
他观察楚瞻明缺少血色的脸:“公子如今身子不好,正该好好养养。回越州也不过是在王府里头拨一处院落,公子只管花鸟鱼虫逗乐,岂不快活?王爷爱重公子,公子可不能再让王爷寒了心呐。”
楚瞻明握住玉璧的手紧了紧,道:“瞻明不敢。”
“你入府时,我劝过王爷。”佑无痕手指屈起,在轮椅扶手上敲了两下,“我说你是个麻烦,要不得,王爷不听,非要救。”
“先王妃慈爱,留你在身边,还送了你清凉山那天大的机缘。公子若是屡次三番抗命,可对得起王爷与先王妃爱护之心?”佑无痕搁下茶盏,“言尽于此,公子自个儿思量吧。”
他话音刚落,左秋鸿就从窗口跳了进来,显然已听了不止一时片刻。他揉着肩膀,对佑无痕厌恶的神色视若无睹,左右转了转,笑道:“说完了?”
他忽然瞥见楚瞻明手里的玉璧,哎呀一叫,弯下腰深深一揖:“属下见过正使大人。”
楚瞻明纹丝不动,受了他的礼。
左秋鸿自讨没趣,把气撒在佑无痕的轮椅上。
“左大人。”佑无痕皮笑肉不笑,“我这东西造价不菲,要是踢坏了,你可不能不赔啊。”
“斤斤计较。”左秋鸿最瞧不上这病秧子,偏偏病秧子官大半级,压了他一头。
他哼了一声:“走了!”脚一松,推得佑无痕一下握住扶手,怒道:“左秋鸿!”
他不情不愿地收了力气,可是刚推到门边,佑无痕忽然叫了停。
他回过头对楚瞻明说:“我等今日歇在府尹别院,待后日车架齐全,便请公子与三公子一道上路。”
左秋鸿微微躬身,眯着眼笑:“大人,回见。”
佑无痕雪白的衣摆被他踩上半个脚印,轻轻拂过门槛,走远了。
陈言微这时才坐下来,正色道:“公子,王爷本就多疑,此次左右二使齐出,定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楚瞻明一叹。
阳光避开门扉,玉璧上的蟠龙纹隐在暗处,入手冰凉。
[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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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汀州(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