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前,庄随月拉住楚瞻明不松手。
“阿秀,我和你一道走。”
楚瞻明无奈道:“业镜台不是什么好去处,同我一道做什么。”
陈言微算是明白了,只要跟在楚瞻明身边,三公子的心智便只剩下十来岁。先前与人相处分明行为得体,一言一行无不是世家公子风范,一路上与自己闲谈也颇有几分见地,一进了鬼市却……
陈言微摇着扇子长吁短叹。
楚瞻明身上靛青色的道袍被庄随月拽得皱了,连揪出来都花了些力气。
楚瞻明说:“陈先生有事要办,你要逛鬼市集,正好就去了。要是不去,你就在客栈里歇息。”他语气温和,可是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之地。
庄随月见撒娇卖痴也不管用,有些气馁。他并不多纠缠,免得讨人嫌,当即松了手,一拍衣摆,转过头来,恢复了先前的闲散笑容。
他对陈言微说:“走吧,先生。”
地下阴暗潮湿,看不清的洞穴顶部,不时有水珠滴落,像是被一根冰凉的指头点在天灵盖上,让人浑身一激灵。
纱布闷住伤口,痒得厉害,似有蚂蚁在肉里爬。楚瞻明抚了抚衣襟,到底连日辛苦,让他露出了疲色。
陈言微被他催得一顿,摇扇跟上两步,又回过头来。
楚瞻明摇摇头,对他一拱手:“有劳先生。”
“不敢。”
向北一路走到尽头,便能瞧见一座宽且高的房子。这房子依地势而建,前高后矮,四面开门,不设窗。门梁不挂牌匾挂铜镜,三五张黄符将镜面封死。此地门庭冷落,连鬼影也没见一个。
门上一副门联,右边写着“揽镜自窥可观天下事”,左边则是“独剪红烛敢走幽冥路”。
江湖上将这地方传得神乎其神。
大门几乎有两人高。门缝中夹着两片金纸,上头印的红字全走了形,被擦地而起的阴风吹得呼啦响。
楚瞻明立于门外,微微迟疑,抬手叩门。
“揭榜人清凉山和颐,但请一晤。”
门里头有人搁下笔来,道:“请贵客入内。”
门板向内折开,露出两张惨白的脸。
楚瞻明脚步一收,险些直接拔了剑。
只见门里边站着两个纸扎的童子,面庞雪白,两腮通红,一个捧着如意,一个捧着寿桃。
屋檐上高挂的红灯笼将这两张脸照出了血色。
楚瞻明念了句:“无量福寿。”
里头那人脾气不大好,听他磨蹭,催道:“门都开了还不进来,要我亲自来驼吗?”
大门关上了。
屋里闷热,似乎烧了火盆,房梁上挂着几幅长长的绢布,将厅内严严实实围住。
楚瞻明刚走几步,脚底忽然一声脆响。他低头一看,是一根裂开的竹篾。
“啧,你把我的东西踩坏了。”里头那人说,“哑巴,你去,领他过来,不让他自己走了。”
软布鞋底摩擦地面,沙沙作响。
绢布一层层晃动起来,一个个头只到他胸前的驼背老儿走了出来。
楚瞻明朝他道了一声:“有劳居士。”
那老头仰起脸来,朝他一笑,两排发黄发黑的牙齿咧出来,里头空空如也。半截舌头在口中痉挛,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哑巴!”
楚瞻明拂开层层绢布,被扑面而来的热意烧得抬手一挡,顷刻间出了一身汗。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坐在案前,笔架上悬着三只秃毛笔,墨汁滴滴答答,从桌上流到地上。
中年人肤色雪白,两腮不知打了胭脂,还是抹了涂料,红得又圆又大,活像猴屁股。
他伸手一扫,将桌上的两条纸扎人胳膊推到一旁,对楚瞻明说:“贵客临门,是喜事啊!”
他朝头顶指了指。
一副横二尺八寸的卷轴正挂在上头。
上书“天下一贯”。
“贵客,一贯钱换你要的消息,再换算不过了。”书生摇头晃脑,弯腰从桌底下搬出一部砖头厚的账册来。
这账簿前头的纸页都已发黄变脆,动作稍大一些,就簌簌掉下灰来。后头新缝的纸翻开一页来,高高挂在上边。
书生坐直了身体才趴到高高的账簿上去,乐呵呵地问他:“如何,这生意贵客做是不做?”
楚瞻明随身银两本就不多,先前全给了三公子,如今是一穷二白。他稍作思量,从衣襟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金印。他拔剑一削,就将上头的金龟削下一足。
“用这个抵了。”
书生接了金子,张嘴一咬,高高兴兴道:“贵客大方,只是我这地方还有一样规矩。”
他像要坐地起价。玄同只入鞘一半,停了下来。
楚瞻明依旧站着,垂眼看他,问道:“什么规矩?”
书生一笑,面上两团红便涨开来。他对楚瞻明的审视恍若未觉,继续道:“贵客要答一个问题,来替我这儿给出去的消息。”
“若是我答不上来呢?”
“哪儿能!”书生将他那支秃头笔往墨里一按,刷刷写了起来,“怎么好叫贵客为难。”
他将账簿转过一圈,向前一推,将笔架子撞翻在地。
“贵客瞧瞧,仔细瞧,瞧好了,”书生将笔杆递来,沾了墨汁的手指向下一捺,“这儿,签字画押。”
楚瞻明弯腰画押,笔刚停,一卷竹简已送到了眼前。
哑巴留下东西,低头退了开去。
楚瞻明看向书生。
“贵客自便。”
他从身旁地上捡起那双纸扎的胳膊修补起来,嘴里哼着一首走调的民歌。
楚瞻明忽然一笑:“先生可是越州人士?”
书生狡黠地眨眨眼:“贵客觉得是,在下就是。”
说罢他舔舔嘴唇,又哼起了上京小调。
楚瞻明跪坐桌前,借了他半张书案,将竹简展开来。他一目十行,神情忽而了然,忽而浮现几分难解的悲伤。
大殿内安安静静,只有书生裁纸的动静回荡在绢布之间。他好似觉不出冷热,仍将衣领紧紧裹住。
书生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开口道:“如何,可是贵客要的东西?”
“是。”楚瞻明这才将视线从竹简上移开,看向书生,“多谢先生解惑。”
“那轮到在下提问了。”
“先生请讲。”
“我要问的是,昭贤太子李瑜的死因。”
话音落在地上,似一滴水珠融入海面。
楚瞻明静静地跪坐着,良久,才开口道:“楚氏贵妃密遣宫人,以鸠杀太子。”
皇子李瑜,仁孝聪慧,嫡长承统,宜升储嗣,养德东宫。
周后主长子,皇后汪氏所出头生子,曾经风光无两,可是昙花一现,未及冠便早世,汪皇后自此一病不起。
后来二皇子坠马,五皇子暴毙,六皇子吓破了胆,不肯接诏,连夜剃度出家,与李氏一刀两断。
楚瞻明说完,将竹简卷起,放在账簿之上。
他的过往如影随形。
“多谢。”他说。
-
地底下不分白昼黑夜,自然也不辨时辰,若要知道,只有阴律司巡街时竖起耳朵去听,便能听着领头的小令在喊:
“戌时至——”
“老丈。”陈言微避开巡游,弯腰钻进路边凉棚里头。他一屁股坐在店家身边,寒暄道:“生意兴隆啊。”
凉棚下戴斗笠的老头儿刚要发火,接了他两粒金豆子,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凑合吧。”
这地方正在一处缓坡上,朝下看,便能看见一座灯火通明的绣楼。
楼前牛头马面迎客,戴青面獠牙夜叉面具的舞娘攀在栏杆上娇笑。
几个打扮富贵的人钻进楼里,不多时,竟被剥光衣服丢了出来。
庄随月站在一旁,正指着地上的瓦罐问:“老先生,这是卖的什么?”
老头儿龇牙一笑,阴森森道:“自家卤的人心人肝,小公子可要称些尝尝?”
庄随月一听,立刻道:“陈言微。”调子扬着,倒像真要尝尝似的。
“老丈莫逗他了。”陈言微的扇子又大又宽,扇出来的风呼呼地响。
老头儿朝他身边靠了些,蹭了点凉快。
“两位,一看就是头一次来。”他呵呵笑,将烟斗往鞋底一磕,“是为千金会来的吧?”
眼风上下一扫,将这两人梳得油亮的头发,一身珠光宝气,缠丝厚底的云靴看过一周,斗笠老头儿从鼻孔里喷出两个烟圈来。
“混小子,仔细老子把你这双不安生的手也卤了!”老头儿瞪眼,烟杆往下一敲,庄随月唉哟一叫。
陈言微管不住他,更不敢管,只睁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只两双耳朵都朝着老头儿,却听见他说:
“先前那几个还只是剥了衣裳。就你俩这点儿家底,也敢上千金会,就不怕连命都抵进去。”
这倒是稀奇。三公子呱呱坠地至今,指头缝里流走的雪花银无数,还是头一遭被人嫌弃穷酸。
先前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讨嫌,多是出于无聊,此时庄随月终于起了兴致,两眼发光,追问道:“那先生多讲讲,什么家底上千金会,方为座上宾?又什么样的家底,才抵得下千金会压轴的宝贝?”
烟囱笃笃一敲,在老头儿手指上嗖地一转,湿漉漉的烟嘴指着庄随月的脑门。
“小子,口气是不小,也要看看自个儿有没有这胃口,吃不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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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鬼市(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