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脚边的瓦罐里忽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半遮在上头的瓦盘被里头的东西顶开一角,只看见一条足有人拇指粗的蜈蚣探出头来。
陈言微扇子也不摇了,向上一抬,遮住眼睛。
“嘿!”老头儿拿烟杆一敲,将它敲了回去,再将草鞋往上一踩,管它在里头闹翻天去。
庄随月见了大虫子有些怕,不大自在。
老头儿觑着他哼笑。
“老丈心善,提点你两句。入鸳鸯楼要拿什么?”他嘬着烟嘴,将斗笠一掀,露出颗硕大的光头。
“令牌。”
老头儿瞪眼:“废话。除了令牌,还得有别的!俩生瓜蛋子胆大包天,什么也不知道,这就钻下来了。听好咯!进门时牛头给你一块命筹,马面给你一封描金笺。”
他意味深长地吐了个烟圈:“钱不够,自然可以拿旁的东西来抵,前年里天府孙家灭门那事,你们记得吧?孙仪朗正是用全副身家加上自个儿命筹,换毒仙子出手一次!仇人一死,他自个儿也没命。”
“哼哼,”老头儿含糊地说,“也算是含笑九泉。”
果真是含笑九泉。
庄随月留神记下命筹的用处,又问他:“那描金笺是做什么用处?”
“命筹是抵,描金笺即是赊。”老头儿说道,“笺上写下你要拿来换的东西,签字画押,到了时候,鸳鸯楼的人自会来找你收债。”
“什么都行?”
“自然。古玩珍宝,田庄农收,三年薪俸。什么都行!”
老头笑话完这两个土包子,眼珠子向外一转,忽然朝凉棚外搓手,面上堆笑:“这位客官好啊!随便瞧随便看,我老白的东西,个顶个的好!”
庄随月一回头,喜道:“阿秀!”
外面站着那人一身宽松道袍,正是楚瞻明。他胳膊肘上不知怎的沾了几个墨点,鞋头上蹭了红漆,红得发亮。
他微微笑着,对老头儿说:“不必劳烦,在下是来寻人的。”
老头儿看着他的鞋上的红,乐呵呵地说:“沾了业障,可没那么好消。”
楚瞻明只说:“无量福寿。”
老头儿倒是领情,回他:“多谢道长。”
“公子。”陈言微也不再坐着,站起身来。
老头儿左瞧一眼,右看一眼,突然嘿嘿一乐:“这下倒是够了。”
他满口黄牙笑得合不拢,前俯后仰,疯子一般吓人。
陈言微皱眉:“够了?”
“嗨呀,失态失态。”他敲敲烟杆,皱巴巴的眼角夹住两滴眼泪,“你二位同这位贵人一道,足足够够。贵人如今这命值钱得很,值钱得很呐!”
楚瞻明面无表情,托住庄随月轻云纱的袖子:“三公子。”
庄随月面上仍是笑的,可是神情冷下来。
但三公子这斤两,在鬼市张牙,甚至还比不上小猫挠人。
老头儿眯眼瞧他,眼中闪着精光,似乎期待他发难。这年头生意难做,哪怕他砸了摊子赔上一笔,也能抵他老白好些天营生。
陈言微不想另生事端,眼含警告盯了他一眼,挡在他身前冲老丈一拱手:“多谢老丈解惑。”
这时楚瞻明说:“随月。”
连名字都叫了。这下庄随月回了头,眼一眨变了脸,笑道:“这样好,往后不叫三公子了,生分得很!我不喜欢。”
楚瞻明只走了半步,被庄随月一串话一吓,又退了一大步。
庄随月继续说:“阿秀,这回你应了我,我保证在这鬼市里头,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楚瞻明被庄随月直勾勾地盯着,连陈言微也投来个期待的眼神。
原因无他,三公子实在太难管教。
楚瞻明抿了抿嘴唇,终于点了头,说:“我答应了。”
“那你叫我一声。”
楚瞻明眉毛皱起来。他这张脸一红起来,连耳朵都发热,只故作镇定,看着手上那一堆轻飘飘的软滑布料。
“阿秀!”
“……随月。”
他说完,转身就走。庄随月喜笑颜开,大步跟上。
陈言微松了一口气,扇子摇得更欢了。
目送这三人走远,那老头儿哼哼着坐回原处,将斗笠往脸上一盖。脚边瓦罐依然不大安分,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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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张千两银票,一块顾氏的牌子,金钗玉簪、金扣蹀躞带一条、错金银带钩一副、花鸟纹银香囊两个。
再加上庄随月身上佩的八宝璎珞、三枚白玉戒指、一个鎏金香笼。
“这些大约是不够在千金会喊压轴宝的。”
“是,可顾公子说,手头就这些,请公子担待,替他垫付一二。否则,”陈言微低头一笑,“最后一滴十日生死的解药,他就要倒进郁水里敬河神。”
楚瞻明脸色骤变,拉过他的手腕一探。
可是陈言微脉相平稳,不似中毒。
“这毒金贵,顾公子得来时就只剩了一个瓶底,许是喝得少了,药性不足。”
楚瞻明松开手,他满眼自责,声音也哑了几分,道:“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先生。”
“嗐,”陈言微将他的描金玉扇一展,“若能事事周全,公子岂不是成了神仙。况且我现在能吃能睡,我看这毒不过如此。”
“十日生死,九生一死。前九日生机勃发,哪怕将死之人,也能枯木逢春,这时服下解药,静息运转内力,即可化解此毒。可是若到了最后一日,那便是生机断绝,大罗金仙也回天无力。”
陈言微诧异道:“难怪我这今个带着三公子,不曾觉出费力,原是托了这毒的功劳。”
“陈言微!”
“诶,公子。”陈言微叹道,“遇山翻山,遇水过河就是了。世上要真有神机妙算,人人都当了神仙,谁又来当凡人呢。”
楚瞻明执拗地摇了头:“此事在我,若是……描金笺上任他们写,我来画押,再不够……”
“公子事事都想一肩挑了,可人哪有那样大的力气。一人而已,既非一城,更非一国。”陈言微打断了他,“瞻明,楚公子。王府的事你要管,三公子的事你要管,我的事你也要管,那天塌下来,你管不管?”
折扇啪地合拢,敲在他头上。
楚瞻明没料到他这一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言微看他发愣,扑哧一下笑了。他竖起扇子撑着下巴,眼皮一掀,看着楚瞻明:“你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办?姓裘的只差当面骂我楚党,可不得被他挤兑死。”
楚瞻明这才笑了出来:“我听明白了,我好好活着,往后给你撑腰。”
陈言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楚瞻明,看他肩膀瘦削,连日没能好好休息,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他忽然说:“你不如只做个道士,逍遥自在去。”
若非特意去想,连他也不记得,楚瞻明还差一年才能行冠礼,如今不过也是个半大孩子。
“哪里来得逍遥自在。”楚瞻明垂下眼帘。茶汤被红灯笼照得发暗,里头倒映着模糊不清的人影。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杯沿,人影就散了。
一阵香风从后头经过。
庄随月坐在他身边,见桌上只两只茶碗,也不介意,取了楚瞻明用的先饮了一口。
他自己往鸳鸯楼门前走了一趟。没了那两个会武的跟着,活脱脱一个逃家奔热闹的富贵公子哥。
他润了嗓子,这才能开金口:“顾氏的牌子在这地方是有用处,只不过顾氏当年得的开门令乃是子母令,如今陈先生手中这块是‘子令’,确是不如‘母令’的。”
陈言微略一点头,想也晓得姓顾的不会将母令给他们,那东西在鬼市只比天下一楼楼主令略次一等,落在他人手中,如何能够放心。
庄随月继续道:“那牛头不肯多说,马面收了我的玉戒指,同我说,今日来的人可不少,江陵苏氏、上京宋氏都来了人,还有一个坐轿子进的,直接抬上顶楼去了,怕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
他见东西都堆在桌上,不禁笑道:“怎么,打算分了东西就跑,不干了么?”
“不干了,这就回越州去,一起躲进清凉山。”陈言微接话道。
二人相视一笑。
庄随月说完,将自己身上的零零碎碎也解下来,放了上去。
他转头问楚瞻明:“阿秀,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楚瞻明还未开口,陈言微先截了这话头,笑说:“方才我同公子商量呢,要是天塌下来了,他要不要扛着。”
楚瞻明无奈道:“怎的又说起来了。”
“他怎么不扛。”庄随月笑嘻嘻地说,“就是不让他去,将他绑起来,关在屋子里,他也要把房顶打破了,跳到上头去扛。”
陈言微哈哈大笑起来:“三公子说的正是!”
两人笑倒在一处,徒留楚瞻明一人拧着眉毛,不知是灯笼照的,还是茶水热的,脸上红了一片。
陈言微见好就收,拿扇子遮了脸。
庄随月笑着,却非要凑到楚瞻明跟前,先前肩膀挨着他的肩膀,乍一动,那金贵的轻云纱,竟被这身麻布道服磨花了,抽出两根长丝儿。
庄随月捻着丝线给他瞧:“阿秀,你把我的衣裳弄坏了,你得赔。”
楚瞻明没想到他张口竟是说这个,一时没想起这身衣服压根不是他的,只呆呆地看着。
陈言微眯着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从折扇上头偷看。
楚瞻明身上的银子早已全给了庄随月,就是没给,也远远赔不起这身衣裳。
庄随月笑嘻嘻地说:“先欠着吧。阿秀,你要记好了,没还清前,可不能去扛外头塌下来的劳什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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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鬼市(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