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过月余,鬼市风貌却已大不相同。
楚瞻明脚步稍微迟疑,被庄随月一拉,这才迈上台阶。
先前望乡台旁行商云集,大小货箱堆得到处都是,人要通行,只能垫脚踩在空档处。
如今有腰悬阴律司令牌的武夫四处走动,四散的行商自发归拢一处。
“有不服,上阴律司告老子去!”
一老儿被挂牌子的一凶,讷讷地收了嚣张气焰。
鬼市虽说不服管,可到底有个天下一楼在旁镇着,往来做生意,无非为点金银,天下一楼的面子,不能不看。
可地下几时有这么多挂牌子的人了?
上回来时,码头外有浮尸随波逐流,望乡台下的土被血浸得绵软,一脚踩下去,从鞋底湿到袜跟。
许多人自以为入了鬼市,便不在人间,可以不服王法,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可这不是天下一楼的规矩。
同襄是什么地方,他楚瞻明尚不敢托大,轻易带人同行。陈言微不知何处得来的底气,摇着扇子扮翩翩佳公子,就这样将庄随月扯了进来。
再如何与裘平安两厢生厌,同为吴王府中人,何至于将三公子带来这等地方。
“陈言微,”楚瞻明低声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公子,我哪有什么章程。”陈言微一开扇,扇面上梅花描了金线,富贵逼人。他压着嗓子说:“不过是运气……还算不错,这才出了柳州,路上得贵人相助,要替人走一趟鸳鸯楼罢了。”
他露出个苦笑来。
鸳鸯楼千金会,邀的便是一掷千金的江湖豪客。堂中珍奇宝物无数,普天之下皆知,鸳鸯楼不问来处,有钱便为座上宾。
这二人一副财要外露的打扮,原是应在这里。
楚瞻明依旧面色不佳,瞧不出信是不信。
几人拾级而上,就入了望乡台。
这地方是个四方形高台,上面搭了个四面通风的城楼。传说亡者入阴司,要在望乡台最后望一望人世。鬼市有模有样搭了一个,却是查验通关符牒的用处。
城楼四壁斑驳,天顶上房梁断了三根,走在里头一咳嗽,便有灰石雨一般落下来。
小令们见怪不怪,拿袖子一拂,照旧伏案抄书。
陈言微一入内,便有或明或暗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飞来。他掏了牌子出来请人校验。先前鼻孔看人的小令摸了牌子,变脸一般扬起个大大的笑容来,热情喊道:“顾公子!小的一早收了消息,专程在这儿等您呢!”
他一弯腰,衣摆就拖到地上,不知沾了什么,染上一块红。
陈言微一咳,拿腔拿调地说:“嗯,带路吧。”
他将阴阳令系在腰上。两块铁片摇来甩去,红灯笼从上头一晃而过,正照亮铁片上一个大大的“顾”字。
如今柳州城中只那一个姓顾的通行无忌。
楚瞻明生着闷气,谁叫都不理,待那小令走到跟前时将手一伸,递出那枚棺材木令牌。
小令方才只以为他是陈言微的随从,因此并未多作打量,此时忽然被他一吓,终于定睛一瞧。这一看,面上笑意更加真切了几分:“这位公子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来来,您拿好。”
“近些时日上头领棺材木的人多了好些,搅得六道轮回不得安生,几次要闹出来,被黎大人镇了几回才消停。”
小令回头又道:“几位来得巧,鸳鸯楼上了不少好物件,顾公子?别人我不敢说,您可一定要去瞧瞧!”
小令身上弥散着一股泥土的味道,他凑到陈言微跟前说:“先前您托人打听的那个,也在呢。”
陈言微侧耳倾听,摇着扇子笑说:“有劳,有劳。”
出了望乡台,又过奈何桥,就到了鬼市集。鬼市集上灯笼高悬,间或点两盏萤火,照得满地红光,活像烧起了火。
蒙面的店家坐在门前,并不揽客,自顾自困觉。
三人一道走着。
一个皮球咕噜噜滚到了大路中间,被路过的人一脚踢飞,那踢球的汉子嘴一瘪,竟号啕大哭起来。边上有人笑,有人闲话。一个举砍刀的女人气势汹汹走出门来,将刀往门前凉棚上一劈:“哭!哭什么哭!”
凉棚断了一腿,立刻垮塌下来,将底下摆的砧板肉段全盖住。
围观众人忽然鼓掌叫好。
庄随月惊得移不开眼,咂舌道:“好厉害!”
楚瞻明一掌撑在他背心里,微微使力,这才将人推走了。
陈言微跟在旁边教他:“多说多错,此处不比柳州,三公子理应谨言慎行才是。”
庄随月自知理亏,低头受教,还要拉一拉楚瞻明的袖子,说:“阿秀,我错了。”
陈言微听了一耳朵,心中好奇,既想回头看看,又不大敢,扇子摇得起了劲,将一头长发扇得乱飞。
那衣袖分明就在身边,庄随月伸出手,却没抓住。他再伸手,指头刚触到一点凉意,那截布料就鱼一样游走了。
楚瞻明脚步不歇。
庄随月这下明白,他是真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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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一老书生将折扇一敲,满堂惊醒。
只听他说道:“话说那黎大人火起三丈,抬腿便是一脚,砰的一声!把那拦路的家伙踢得直翻筋斗!”
他比划个架势,双拳握紧,将眼一瞪:“紧跟着,黎大人拳似流星坠地,朝那大鼓便是一砸——咚隆!鼓皮裂开个大窟窿,这回可敲不得喽!”
台下有人呵地一声,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老书生用扇一指,嘿嘿一笑:“如何是好?黎大人可不说废话,只将双手一背,往京兆府门口一站,嗓门儿提得老高,只听他大喊一声——”
“喊得什么?”
老书生拱手弯腰:“喊的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笑得胡须翘起,活像老鼠成了精。
满堂倒彩。
庄随月将帘子放下来,叹了一句:“没劲。”
引魂客栈里头,一如阳间热闹,瓜果茶点样样不差。楚瞻明只叫了一壶白水,慢慢喝下一杯,将茶盏往桌上一磕,道:“陈言微。”
被点名的人托腮坐在一旁,忙不迭将腰间铁片递过去。
“那位顾公子认得三公子,”陈言微道,“顾公子让我们拿了他的牌子,从同襄坐船去汀州,比马车快上许多,只需帮他在这儿看一样东西就成。”
庄随月在旁帮腔:“我先前在银钩庄见过顾大侠。他如今带了两个人在身边,来往不大方便,便叫我们来瞧瞧,到汀州见面详谈。”
“见过一面,就算认得了?他叫你帮忙,你就帮了?鬼市这样的地方,陈言微带你来,你就来了?”楚瞻明气道,“若是他护不住你,你当如何?若是我不曾在望乡台外拦下你们,你又当如何?庄随月!”
庄随月诶了一声,叹道:“好阿秀,但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乐意来这鬼地方。你是知道我的,瞧瞧这个,”三公子捏起一块果脯,嫌弃道:“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正经不了两句,又分了心。
楚瞻明抿嘴静息片刻,不愿再搭理他,转向陈言微说:“他要你来找什么,还说了别的没有?”
“再没有别的话了。只说他要找一块石头。”陈言微比出个大概高度,“一块通体漆黑,坚硬无匹的石头。”
楚瞻明一怔,当下了然:“许州寒铁。”
他皱眉:“兵器司重兵把守铁矿,如何让这东西到了同襄?”
庄随月趴在窗台上回过头来,模仿着顾明菡的腔调说:“见了我小师弟,你们告诉他,是枣姑娘拿的。鸳鸯楼若是不能给个交代,那北边的天子就要自个儿来找了。”
他学完,又问:“这寒铁是做什么用的?就这样难得,没了再去挖不就是了。”
楚瞻明却摇头:“许州产的寒铁质地坚硬,铸成兵器,可是万中无一的利器。这东西稀罕,挖空一座山,总共只得十来斤。顾明菡既为寒铁而来,眼下祝风逃了,饮雪山庄闭炉不开,他定要另寻他人。”
陈言微略一思索,道:“江陵付氏?”
“正是。”楚瞻明道。
付氏曾得前朝皇帝钦赐牌匾,上书“武备天工”四个大字。只不过赵晋之后,付氏没落,自此与武备无关,只为江湖人士开炉铸剑。
“付霆已逾古稀,就算付氏愿为他开炉,谁又能操刀?”
楚瞻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一笑:“世人不知,付氏有女。十余年前就已是大小姐看炉,付霆老大人如今颐养天年,早已搬去别院。”
庄随月鲜少见他这般夸人,不免吃味,只看着窗外的牛鬼蛇神道:“都比我有本事得多。”
三公子被人当成累赘,当得久了,心里难受极了。他思前想后,忽然一拍桌子,对陈言微说:“请先生教我练武。”
陈言微诧异道:“三公子怎的突然要练武了,先前时候在王府里被武师傅敲打,可是哭喊着不肯再去。”
他那点事迹,越州无人不知。庄随月听了也不脸红,依然笑嘻嘻地说:“那时候练武有什么用,谁还能在王府伤了我不成?”
“如今呢?”陈言微笑道,“怎的不找楚公子教,三公子向来亲近四公子,我可是知道的。”
庄随月往旁边一瞥,正好瞧见楚瞻明眉尖儿蹙着,一副被他气得不轻的模样。“他练的武功硬邦邦的,”庄随月赌气道,“不如先生练的好看。”
“三公子这话可是说错了。”陈言微却一叹气,“世上再没有比荣枯剑更好看的功夫了。我儿时随爹娘上清凉山拜三清,曾在院中观山南道长舞剑。”
“这世上最好的剑法便是凭风借力,随风而动的剑。”
听他夸奖师父,楚瞻明终于松了眉头。
庄随月正高兴,却听见楚瞻明说:“先站马步,步子都站不稳,还要学什么武?”
三公子立刻后悔了,叫道:“那我不学了!扎马步有什么好练的。我不学了还不成么?”
“如今不在王府,总有我鞭长莫及的时候,教你几招几式,以备不时之需。”楚瞻明略一思量,拍了板。
庄随月软着嗓子求他:“阿秀,是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饶了我吧,我不要练武。”
“不成。”
“阿秀!”
“不成。”
陈言微对这两人的动静充耳不闻,别着扇子飘到一旁,踮脚张望,道:“那说书的歇够了,也该上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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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鬼市(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