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小柳催道,“裘主簿在下头等着您呢。”
楼下行人匆匆。今日城里冒出好些生人,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
陈言微扶桌起身,念叨着:“怪了,今儿什么日子,我这心里不大安生。”他接了帕子净手,被小柳服侍着更了衣。
小柳撇嘴道:“先生昨个夜里头喝懵了,睡在地上着了凉,可不得心慌。”
“是么?”陈言微抚了抚胸膛,忽然有些后怕,“酒多伤身,不敢喝了。”
小柳一听,大声回嘴道:“先生回回这样说,床底下定还藏了酒!”
陈言微被他吵得直头昏,一眼瞪过去:“就你多嘴,莫在跟前碍眼,下去等我。”
“小的伺候先生梳头……哎,先生!”小柳捧着巾帕追上去。两扇门板迎面,将他拍了出来。
小柳不死心,可是敲门不听,好话不应,他便知道陈言微倔脾气犯了,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临走舌头痒痒,还要再催一句:“先生,可不能睡了,裘主簿等着您呢!”
陈言微站在卧房里头,板着脸嘟囔:“啰啰嗦嗦!”
他打着呵欠坐在桌旁,沏了一壶茶。茶汤清香,叫他困意散去几分,可是正要举杯入口,门突然被人砰砰敲响。
陈言微一吓,半盏茶泼在衣襟上,湿了他见客的好衣裳。
未及气恼,他先被一阵疾呼唤到了门边。
“师父!陈先生!”门外是小桃的声音。他哆哆嗦嗦地压着嗓子,凑在门缝上朝里说:“出事啦!”
一群光脚丫的孩子从城西跑到城北,将脚印散得满城都是,见了人也不怕生,拍着手唱:“李家小儿国门开,烈火烧屋影儿埋。化作楚名藏宝在,人人见了把他猜。”
童声清越,传入百姓人家,寻常听不明白,只瞧着孩童天真,便也随他们去了。小桃清早上跟着田厨子外出采买,听了这打油诗,越琢磨越不对劲。
他从前跟在王妃身边伺候,因着机敏过人,得赏脱了贱籍,王妃仙去后跟在陈言微身边做事,往后是要当个掌柜,独当一面的。
田厨子听完,道了句:“娃娃唱的词新鲜,调子不好听。”
他转头同担菜的商贩讨价还价,小桃在旁一阵沉吟,忽然一蹦三尺高,喊了句:“老田!我……我内急,先走一步!”
田厨子挑拣白菜的功夫,他一溜烟没了影子。
陈言微听完,一皱眉,道:“公子可回来了?”
小桃摇头:“昨儿宵禁前来了一回,听说先生睡下,公子就走了。”他咬了咬嘴唇,小声道:“我一回来就叫了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外头已传疯了,都说金陵城那李国公没死,是托了假名,带着藏宝图躲起来了。几个乞丐指着咱们明月楼,嘴里不干不净,说……”
“说什么了?”
“说咱们管事公子正是金陵来的,姓楚!还说……”他欲言又止。
“行了。”陈言微把桌板一拍,呵斥道,“死了没死,同你有什么关系,听两句闲话便慌了神,往后如何指望你当人家掌柜?去,做你的事去!”
他一急,反倒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模样。小桃观他神色,知道他已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话,干脆地应了声,道:“先生,小桃下去了。”这就推门离开。
只是他前脚刚走,偏厅却有人哎哟一声低呼,紧接着更是当啷一响,似是将陈言微摆在窗边的花瓶撞到了地上。
陈言微坐着没动,板着脸说:“如今连门都不能走了?”
门帘掀开,里头走出个人来,一双笑眼弯着,脸颊两个梨涡。
许久未见,但陈言微一眼便认出其身份,起身行礼:“三公子。”
庄随月虚扶一把,向他问好:“陈先生。”
紧接着,庄随月身后又走出一人,一身黑衣狼狈,背着把黑鞘长剑,满身血气和着药香,直冲鼻子。来人脸色苍白,似乎有些乏力,无意与人寒暄,自找了椅子坐下。
陈言微没料到他再来竟是这般模样,先前装模作样的风轻云淡也管不上了,急忙站起身,问道:“哪里弄来这一身伤?我这就去请大夫!”
“不可。”楚瞻明低声制止。他揉了揉鼻梁,说:“你即刻安排人手送三公子到抚州。另去一封书信给秦公子,叫他备好车马,接了人就回越州。今日就走。”
庄随月在旁边听着,几欲插话,被楚瞻明的眼风扫到,委委屈屈地忍了。
陈言微正要答允,忽然觉出不对,皱眉:“你不走?”
楚瞻明摇头:“外头有麻烦找我,我自有去处,免得拖累了你们。”
陈言微立时想到那首莫名其妙的童谣。有心人只需稍一打听,就能明白明月楼管事公子与曲中人的关联。如今江湖里捞出十个人来,有九个在找藏宝图,剩下一个只怕也动了心思。若是与他一道上路,想必惹眼极了。
庄随月脱口道:“阿秀,你要去同襄?”
陈言微一听,脸色顿时冷下来:“去那鬼地方做什么,上回去丢了半条命还嫌不够么?”
鬼市吃人,名不虚传。明月楼刚来柳州落脚时,楚瞻明为一桩生意入了同襄鬼市,个中艰险,一言难蔽之。陈言微听到这地方,只觉得心中厌恶,难以尽述。
楚瞻明坐得端正,长剑平放于膝上。他面色如常,淡淡道:“非去不可,再走一趟又何妨?上回赤手空拳,如今得师父赐剑,想来不至于……那般狼狈。”
陈言微握着桌角,一时无言。
“阿秀,陈先生方才说的,”庄随月突然打断了他们,“你上回……什么时候?”
他面上的笑摇摇欲坠,一双眼左右瞧着,心已乱了。楚瞻明仍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夜行衣,头发有些乱了,可他无暇打理,仍是用一根青色绸带束着。庄随月将他上下打量,似要透过这层棉布看透底下层层的旧伤。
他盯得眼酸,眨了几下,眼圈泛出粉红。
那时候的事太久不曾回忆,楚瞻明也哑了,任他握住自己的手,没有挣扎。
他不说话,庄随月看向他,眼里带上些央求:“阿秀……”
他想问阿秀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到哪里了,是什么人伤的,也想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定能护他周全,可是……
三公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白净净,连一个茧子都没生过的双手。
楚瞻明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看他垮了肩膀,泄了气。
庄随月矮下身来,蹲在他面前。他依偎上来,偏着脑袋瞧,轻声说:“阿秀,你同我一道走吧,等回了越州,你就搬到揽月阁来,那些人不敢在王府撒野。”
从前借父王威风,他理直气壮,今日说来,不知怎的矮了三分气势。他一番话说得软了,惹得陈言微扑哧一乐,笑话他:“托了三公子的福,还不谢恩?”
此人见人下菜碟,若是在世子爷跟前,决计不敢如此言行。庄随月却不在意,一门心思只扑在楚瞻明身上。
“我知你好意。”楚瞻明温言说道。好话只这一句,他双手一用力,就将人带了起来,教他:“如此行为,成何体统?”
“离了王府千儿八百里远,就是不成体统,难道有教养嬷嬷要来敲我戒尺么?”
庄随月埋怨起来,但还是老老实实起身,端端正正坐下。
陈言微又说:“点灯会近了。这时节的鬼市,连鬼都无处落脚。楼里通关符已过了期,就算要去,你要如何敲门?”
楚瞻明默了默,道:“包子铺揭榜。”
“好哇。”陈言微抚掌,怒极反笑,“原是铁了心送死,那我还费心拦什么。”
他见庄随月不懂,好心解释:“同襄鬼市,统共三条入关路。一是祖荫传续,手持天下一楼开门令,二是往来行商,缴纳足金置换通关符,三就是天下一笼包子铺揭榜。榜上具是心狠手辣之徒,沾了天大的人命官司,无处可逃,这才遁入阴司。你家好公子便是要去揭那人命榜,领断头赏!”
庄随月被他唬得直发愣,果然焦急道:“阿秀,那地方去不得!”
窗外天光大盛,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楚瞻明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语气仍是软和的,说出口的话却硬邦邦:“我意已决,多说无益。”随后再不管那二人,自顾自闭了眼,默念《清静经》。
这性子真让人牙痒。陈言微指着他,手指颠了又颠,一甩袖子,仰脖灌了一杯茶。他恨恨地说:“犟驴!”
三言两语说服不了楚瞻明,庄随月知道他固执,索性沉下心来琢磨起了旁的法子。
屋内三人各自沉默,一时间,连穿堂而过的风声也变得格外显眼。
楚瞻明忽然睁眼,道了句:“有人来了。”他果断起身,将庄随月一拉,两人一道闪进偏厅里。
门帘摇晃刚歇,屋门被人一把推开。裘平安脸色难看,不请自来的同时高声质问他:“陈言微!巳时过了三刻,你喝昏了头了么!”
陈言微诧异地看向他,一时忘记该做何反应。
裘平安环顾四周。
屋内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只一个陈言微不知是要站还是要坐,滑稽地弓着腰。
可裘平安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淡淡的熏香底下,似乎残留着一股似有似无的药味。
他鼻翼翕动,狐疑道:“你这里……”
话音未落,陈言微不知从何处掏出个巴掌大的小酒坛,一把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酒香满室。这一坛陈年佳酿全数敬了土地公,直香得飘出门窗,引得楼上楼下的人引颈探寻。
“啊呀!”在他吃惊的目光中,陈言微满脸肉痛,强撑着笑道,“手中无力,裘主簿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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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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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柳州(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