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不正经。
裘平安对这先他一步领了明月楼差事的青年人颇为不喜。未及而立,已染了一身坏习性,好酒好玩乐,偌大的越州城,媒婆磨破嘴皮,说不下一户愿将女儿许作佳配的人家。
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大任?
他全然忘了自己在船上如何与刘蒲主仆推杯换盏,醉得把臂高歌的情状。
陈言微只当没瞧见他鼻孔朝天,大大方方落座,一声:“小柳!”将茶壶一指,叫他给裘主簿看茶。
裘平安接了茶盏,哼了一声,道:“陈大人倒是坐得住,今日楼下好生热闹,险些连大门都叫人堵得死死的,连生意都做不成!”
“这不是挂了旗,开了张么。”陈言微微笑,“小桃能干,这些小事交给他,我放心。”
竟还有人堵上门来。若说无人指使,陈言微决计是不信的,显见外头妖风比他估量的更加厉害。陈言微偷眼往偏厅看,借着喝茶低下头,一抹无可奈何化进茶水里,连累得明前新茶也不香了。
姓裘的心思重,今日火急火燎杀进他房里,恐怕来者不善。
他正提防着。果然,裘平安道:“公子如今身份不明,楼中事务,往后不必特意请他过眼了。”
“王爷金口玉言,令四公子掌事,裘主簿这是何意?”陈言微沉下脸,“柳州先时那般模样,没有四公子在,明月楼如何扎得下根。就算卸磨杀驴,也为时尚早吧?”
“四公子的本事,王爷看在眼里。”裘平安意有所指,继续道,“行前王爷特意提点,让四公子早日回府,免得在外奔波,一时为明月楼,一时又为三公子,实在操劳。王爷心疼呢。”
话锋一转,他又道:“我看陈大人辛苦了这些时日,也该好好松松筋骨,不若趁此良机,陪二位公子一道回越州去。”
听到这里,陈言微将茶盏一搁,反而笑了起来:“裘主簿这是要将我一并撸了?”
裘平安摇了摇头,自袖中摸出个巴掌大的铁片来:“见此令如王爷亲临,裘某受命而来,便宜行事,还望陈大人行个方便。”
他眼含深意,对陈言微说:“多事之秋,陈大人当三省己身,少沾惹是非。”
“裘主簿大驾光临前,明月楼哪有什么是非。”陈言微说得不客气,“你那令牌还不给我瞧瞧,万一弄虚作假,有你好果子吃。”
裘平安双手托住令牌,递到他眼前:“吴王府飞龙令,要是有假,岂非活腻了,上赶着掉脑袋?”
铁片极薄,入手温热。一想到这东西先前被姓裘的贴身放着,陈言微一阵反胃。他摩挲着这块黑铁片,脸色忽阴忽晴。东西倒是真货,却让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姓裘的先前在楼里一通钻营,只以为是来使些绊子,没承想竟是要动他的椅子。
裘平安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老神在在地眯了眼,道了句:“我已差人请了刘公子。不知三公子可接回来了?”
“三公子若是来了,少不得摆了宴席接风洗尘,岂敢少了你裘平安的帖子。”陈言微一哂。
“再等等也无妨。”先前不知该寻个什么由头发难,如今心中大石落定,裘平安悠然道:“总归四公子的本事,咱们都看在眼里。”
陈言微沉默不语。裘平安一时兴起,再添一句:“外头的风你也听着了,往后府中可还有这位公子,我看也难说。”
“流言蜚语,岂可尽信?”
“你信不信有什么要紧,要看王爷信是不信。”
“王爷……”电光火石间,刘蒲的话从陈言微脑海中一闪而过。
王爷说,三公子不懂事,楚公子却要记住自己身份。
陈言微悚然一惊,慌忙掩饰面上失态,端起空杯饮了一口。
若是吴王一早知晓,那么王府中又何尝有过行四的公子。
从前没有,往后更加不会有。
不大的偏厅里头,楚瞻明和庄随月贴墙躲着,牵住庄随月腕子的手铁钳一般使力,痛得他皱巴着脸,却不敢说。
外头的话语一声声传入耳中,难免让人心绪波动。
人心浮动,如今人人想借着宝藏一飞冲天,便是他将嘴巴严严实实闭上了,又有何用。楚瞻明猛地回神,被身后人低声抽气的动静惊动,这才记得松手。
庄随月腕上已红了一圈,却反过来牵他,又见他看来,立即露出个笑脸,笑得他无可奈何,再不看了。
庄随月全不在乎王府中有没有四公子,更不爱管柳州还是符州,府上又有什么大事要办。荆楚要地,撒下这样大的一张网,若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吴王恐怕夜里不能安寝。
楚瞻明明白的事情,他也明白。那一群妖魔鬼怪中有晋人,有李周旧臣,加上裘平安这老狐狸,凑齐了四方之三。这群人偷偷摸摸在汀江渡上船,入了荆楚。背后之人所图谋的显然不止是一张连影子都没露相的前朝藏宝图。
柳州将要大乱。
但三公子不爱想这些麻烦事。麻烦来了,他躲开些就是了。
“阿秀,别听他们的。”庄随月趴在他肩上说小话,“我们去源州吧,那地方风景好,秦迎去过,同我说了好些天呢。到时候我教画,你教书,我们买个小院子种些花,喂几只鸡,不回越州了。”
“胡闹。”
“家里有大哥在,反正我爹不喜欢我,省得回去了,还得挨他教训。”庄随月用手指勾着他的头发绕来绕去,“阿秀,咱们一起走吧。”
庄随月身上热乎乎的,趴在背上,像背了只大猫似的。楚瞻明制住他乱动的手,没有作声。
他是该走得远远的,庄随月却不能。庄随月有家人亲眷,有知交好友,他楚瞻明赤条条一个人,哪里去不得呢?
想来师父赶他下山时,已料到了这一天。
他一时想笑,一时又要叹气,慢慢转过身来,先将庄随月的手从自个儿身上摘下去。他掏了掏衣襟,将剩下的几两碎银塞给庄随月,又翻了翻袖子,将没用完的伤药也留给他。
药香忽然亲近,叫庄随月一下分了神。可是一触即离,衣角从他手中滑脱出去,转瞬间飞出窗口。
“阿秀!”
庄随月扑到窗前,只听到声音凝成一线,钻入耳中,说的是:
“回家去吧。”
-
天下一笼楼外人潮涌动,里间却空空如也。
门前摆了三摞一人高的蒸笼,小二热情揽客,不多时便卖出大半。
有外地来的行脚在人群中问:“这是卖的什么,怎的都在外头排着,堂上不进客么?”
有人好心解答,告诉他:“可不是人人能进的。”
行脚指着门前那身负长剑的年轻人问道:“怎的他就能进?”
年轻人闻声回头。他一身道袍服帖,头上却未戴冠,只用一根绸带将头发束高。这张文气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生得好极,瞧谁都像带着笑意似的,只不过里头平静无波,松尖雪似的凉。
年轻人一拱手,朝人点了点头,很是有礼。可不知怎的,行脚却被他看出一身冷汗,当下讷讷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店小二对门前风波熟视无睹,捏肩上搭布擦了擦手,弓着腰引路。两人在满堂寂静里绕过几个弯,走进一间点了蜡烛的大堂里面。小二指着挂满木牌的一片白墙恭敬道:“客人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多谢。”楚瞻明拱手。
楼里阴凉,四壁犹带水痕,似乎建在极潮湿处。楚瞻明领了一盏红烛,烛火飘到堂中央,黑暗里有人双目圆睁,鹰隼般盯过来。楚瞻明这才发现,堂内除了自己,还有一位虬髯客。
他轻声道了得罪,端着蜡烛走到墙边。木牌上以朱砂描字,指头刚点上去,便有一片红雨滴落。
虬髯客看他狼狈,咧嘴一笑。
楚瞻明掸了掸袍子,低头一叹。
剥皮匠屠万宁、赤瘴叟厉绝川、盗佛释莲舟……具是作恶多端,手中人命无数之徒。
一个人头可抵万金,正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可是来往豪侠无数,有去无回的多。
楚瞻明沉思片刻,从墙上摘了牌子。
“找死……”嗓音沙哑,正是虬髯客。
楚瞻明道了句:“无量福寿。”转身出去。
店小二接过木牌,仔细确认了上头的名号,又领着楚瞻明到门外录了名册。
“少侠且在楼中用些茶点,今日丑时执此令牌即可乘船。”
四方形的一枚小令,棺材木木质松散,触手冰凉,收于袖中,活像揣了块冰坨子。
楚瞻明正要离开,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
“道士留步!”
来人正是虬髯客。他自称姓张名呈海,要问道士一句话。
“居士请讲。”
“家门有难,至亲暴死。我要问道长,人真有魂灵,有蝉蜕之机么?”
楚瞻明微微垂了眼,看向他手中木牌。上头清清楚楚一行字——剥皮匠屠万宁。
剥皮匠入阴司仍不知收敛,不久前悄悄渡过黄泉,在溪州屠了一户人家。听说只在外走镖的长子逃过一劫,其余老少暴尸村头,惨不忍睹。这事传得极广,楚瞻明亦有所耳闻。
“人死则道消,为周行不殆之水,为四时轮转之序。”楚瞻明收敛视线,淡淡道,“居士要求轮回,该问迦蓝,不该问三清。”
张呈海得了回答,短促一笑,背过身大步离开。
“道长见了盗佛,大可以代我一问。”
袖中木牌冷硬依旧,楚瞻明朝他的背影拱手,面上静如止水,仍是一句:“无量福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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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柳州(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