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直落九天,洒满地银辉脉脉。草里蛾子翩飞,蝈蝈拜月。一院子人各有各的心思,一台大戏,这里敲锣那边鼓。
墙下梅树三株,抖落绿叶。
顾明菡抬脚跨过。他环顾院落,手指在剑鞘上当当一敲,滑落身侧。
“夜里闲来无事,同灵云道士一道出门散心,正巧遇见祝庄主带刀夜行,颇有雅兴。”顾明菡嘴角含笑,“没成想却撞见几位大侠欺负两个小辈,真是不成体统。”
蒋凤与梁若衡僵持不下,各退一步,正举目看向这里。
祝风将刀一收,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今日家中有人青天白日闯空门,原是顾公子赏光。”
“好说。”顾明菡被他当面点破,不以为耻,“听闻老庄主身体抱恙,我这做小辈的少不得探望一二,回去也好向我娘交代。”
“甄郡主百忙之中挂念我府上,祝风铭感五内。”
顾明菡笑道:“庄主客气。”
楚瞻明悄悄地退了一步,避入太湖石之后。
顾明菡横插一脚,定海神针一般定住了场中诸人。
庄随月已退到墙下,小心翼翼地扶住水缸。楚瞻明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祝风,生怕他突然发难。
祝风刚移开眼,顾明菡便张口说道:“天使已至,庄主既谢了恩,何故阳奉阴违,同叛党做这杀头的勾当。”他的视线缓缓落在蒋凤身上,压得他头皮一紧。
祝风不敢轻忽,沉声道:“皇恩浩荡,岂敢辜负。祝氏升斗小民,何德何能得诸位大人看重。先前楚王垂青,已折了我那老父一条性命,若是奉旨行事,岂不是要赔上全家老小?个个都要藏宝图,那便各凭本事!我如何抢不得?不过是争一条命罢了!”
他越说越快,眼中怒意逐渐无处掩藏。
“庄主言重了。”顾明菡轻轻一叹,“天家的事,轮不到我来评说。”
祝风冷眼相看,直觉他话音未尽。
顾明菡果然继续道:“不过蒋相国已开了尊口,庄主若是提了青玉将军前去复命,今夜种种,一笔勾销。”
“否则呢?”
“否则呀。”顾明菡摇头,“宋大人坐镇柳州城,哪还有什么否则。”
祝风对这姓宋的颇为忌惮,闻言连怒容也收敛三分。他静默片刻,忽然拿刀向下一指:“他呢?”
徐力行四仰八叉,昏死在地。这楚王师弟是个烫手山芋,先在相国跟前挂了号,如今上了点灯榜,更是阎王殿前画了押,叫他不能早死,也不能晚死,只能上了台子,等枣姑娘风风光光来收他的命。
“巧了,我正有一笔账需得他帮忙算算。”顾明菡眯着眼笑起来,“今夜明菡来不为别的,只有一问。祝庄主可记得自己那日手下留情,放了只小耗子一条生路。”
柳州大大小小耗子洞无数,只这么一个贼眉鼠眼的常在里头钻来钻去。
“王老鼠!”祝风脸色一变。此人前脚卖好相国府,后脚又赠消息向他赔罪。祝风方知昔日府上山南老道之徒竟是李氏前太子。如今藏宝图之秘皆系于一个“李”字,却不知老鼠洞里这消息又是从何处得来,此时顾明菡张口便是秋后算账之意,叫他如何不心惊。
“宋大人酒后开心,说错了话。”顾明菡缓缓握住剑柄,却并未使力,只慢慢地摩挲,“没留神被那长耳耗子听了去,他嘴上没把门,竟说给了好些人听。宋大人懊悔不已,特意叫了我来寻他。”
祝风警惕着他,横肘在前:“王老鼠当着北山剑的面撕了宋大人的借条,这会子早已离了柳州,你要寻他,当去同襄。”又说:“藏宝图干系重大,你既为那位大人做事,如何不明白?且将那小子绑了,与我同去交差。”
顾明菡乐道:“这可不成。什么藏宝图,那是你们的官司,与我无关。”
这话说得自相矛盾。祝风皱眉:“你今夜横插一脚,难不成只为了说些风凉话?”
此时蒋凤错眼向后一瞥,忽然大惊,喊道:“两小子跑了!”
祝风急向假山后望了一望,哪还有什么人影,只墙下水缸中涟漪未歇,一圈圈泛开去。
他再一回头,面前的顾明菡与地上的徐力行也一道没了踪影。
只见屋脊上头,顾明菡一手拎住一个,将徐力行和灵云两个大男人扛在肩上。
祝风这才惊觉,此人前言不搭后语,摆了个龙门阵,唱的是一出空城计。
顾明菡见他惊怒,笑意更深:“更深露重,几位且多保重!”
他一副文弱书生体格,不知怎会有如此神力,扛着两个人,毫不吃劲,足下一点便飞掠而去,徒留下院中三人面色各异。
祝风脸色铁青,却知道多留无益。姓蒋的心比天大,这姓顾的也不是好人,祝风辨不清他有几句真假,自然不愿自投罗网,于是提刀对蒋凤说:“速战速决!”竟是要生抢开门令。
蒋凤却犹疑不决:“那两小子跑了,如今去鬼市不过白费力气。”
“柳州留不得了!”祝风不耐道,“我来之前已吩咐人将消息放出去。今夜之后,全天下的人都在找李氏余孽,除了鬼市,他还能躲去哪里?”
蒋凤被他两句话说服,果真不再多话。祝风瞧不上他头脑简单,可眼下无二人选,只得捏着鼻子忍了。
“慢着!”梁若衡自知无以一敌二之勇,忽然将腰上玉牌一扯。她向上一抛,用枪尖挑住。
蒋凤沉不住气,瞪眼道:“小女子作甚?”
梁若衡手心里汗湿一片,面上一分不显,只绷着脸冷冷对他说:“开门令不能给你。但是鬼市,我与你们同去。”
她说:“我弟弟被那老不死的卖到同襄。这令牌我一人使唤不动,三人同行,先助我救了他出来,我姐弟二人合力,方能成事。”
她嗓门不小,可梁正阳在屋里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一丝声息也无。
“小女子胆量不小。”祝风不多话,当即收刀入鞘。
蒋凤瞧一眼祝风,得了他眼风,见他微微颔首,于是也一咬牙,点头答允。
“今夜动身,”他看向大门紧闭的东厢房,又看了梁若衡一眼。
梁若衡一眼知其意,提枪入内。
窗上烛影摇曳,屋内人呃地短促一叫。烛火熄了,化作一缕白烟。
—
衣裳揭开来,粘破刀口。楚瞻明靠坐箱笼,呼吸起伏,便有一股腥红顺着胸膛滚落。
庄随月将药瓶铺了一地,一个个打开了叫他闻过,这才寻到疮药。他吓得脸色煞白,比楚瞻明更紧张,两手一哆嗦,便将药粉呼啦一下洒了他满身。
楚瞻明无奈地接了,说:“我来。”
两个人一路躲藏,偷进了城西的慈心药堂。老大夫祖孙夜里不曾留宿,二人托福,得了处庇护之所。
身上衣服剥开来,再抽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庄随月看得喉咙发紧,几欲哽咽,只好闷头拿帕子替他擦擦,动作轻得不像话。
“阿秀,要是擦痛了,你……你就打我吧!”
楚瞻明被他逗笑了。他用嘴咬住纱布的尾巴,在身上缠了三圈。
“我身上带了碎银,你拿了放那医案上吧。”
庄随月应了一声,从他腰间摸到荷包,点足了银两,这才拢到老大夫那张矮桌上。
他先前憋了一肚子话要讲,眼下真与楚瞻明共处一室了,却成了个哑巴。庄随月闷头摆弄地上药瓶,又偷眼瞧他身上纱布里隐隐透出血色,不由得呼吸一滞,自责之色更深。
楚瞻明见他低头不语,微微皱了眉,问他:“可是伤着了?”说罢就叫他递出一只手,沿着骨头一寸寸按过去。
“疼了就说,莫要忍着。”
他离得近了,满身药味儿扑鼻,冲得庄随月鼻子痒痒,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楚瞻明一怔,立刻松开手坐得远了些,低声道:“抱歉。”
庄随月急忙凑上前去:“我自个儿吹了凉风,我不是……”
屋里没有点灯,楚瞻明一张脸失了血色,瓷像一般。他肩上与胸前具是陈年旧伤,深深浅浅,坏了这一身好皮相。
“我省得。不妨事。”楚瞻明轻笑,“且将就一时半刻,待外头解了宵禁,我就送你去明月楼。”
庄随月听了,好一阵无言。良久,却摸索着坐到他身边。他握住楚瞻明微凉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了揣。
“阿秀,”他低声道,“我又害你吃了苦,受了伤,你怪我吧。”
楚瞻明却摇头,轻轻一叹:“此番连累三公子替我受过,等回了越州,我自当向吴王负荆请罪。”
“要你请什么罪!”庄随月急道。他将眼睛瞪圆,面上飞起薄怒:“阿秀,那日他们将我认作你,我只觉得高兴,代你走这一遭,我没有半分不甘愿。”
楚瞻明怔怔地听着,面上平静渐化作一抹苦笑。
庄随月仍低着头自顾自说着:“我一路惦记着你,晓得你来了,无时不欢喜,害你受了伤,我心里难过极了,恨不能以身相代。阿秀,今夜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你是……或不是,于我而言,全无差别,我认得你,也只认你是阿秀。”
“三公子……”
庄随月不听他说话,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将怀里那只手往自己心口上按:“随月所言发自肺腑,你摸摸,我可说假话了?”
手底下的胸膛滚热,心跳直往手心里砸,楚瞻明直欲缩手,却不敢抓痛了他。热意顺着经络直冲上脸颊,烧得他脸上复起血色,烧得他舌头木了,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庄随月眼巴巴地瞧着,眼底有笑意深藏,转瞬即逝。
(尔康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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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柳州(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