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25章 梅山关（四）

楚瞻明脚尖点地，快退三步，手中翻一个剑花，玄同横里送出，截断梅厓此的来势。

这重甲大汉就地一滚，将身子矮了下去，避开剑锋。他不退反进，直向楚瞻明眼前扑来。草编软帽被玄同斩落，轻飘飘落地，被他一脚踩扁。

梅厓此一头油腻脏发披挂下来，装若疯癫，身上甲衣散开来，活像只被人开膛破肚的龙虾。铜色胸甲拖在地上，铲开一片尘土。

他几番运气，无法平息胸中怒气，几欲急火攻心——输给万长青那悍婆娘倒也罢了，竟在一众手下面前被个没名没姓的年轻小子打得丢了刀。

梅厓此双手成爪，以黑虎掏心之式攻来。

楚瞻明再退。

他被沙子迷了眼，侧耳辨出方位。这一剑挥出，刺中梅厓此右手手腕。

两个被打得倒地不起的山匪远远望见一股子血流飞溅而出，号丧一般哭起来，叫：“大当家！大当家！”

梅厓此既痛又怒，吼了声：“给老子闭嘴！”

他被人分神的刹那，楚瞻明的下一剑已经到了。

这一剑向下斜刺，穿透了梅厓此的绑腿，剑尖自腿后透出，飞退时带出一串血花。楚瞻明旋身踏步再向前，左手剑鞘挥出，圆钝的鞘头砸中他眼角。

梅厓此已他废了一只手和一条腿，一时间天旋地转，终于无力再战，轰然倒地。

他仰面朝天，艰难喘息。他恨恨地磨了磨牙，对楚瞻明说：“老子技不如人，今日便认了！”

梅厓此目中凶光不减，再问：“小道长师从何人，敢不敢报上名来！”

楚瞻明手臂一震，将剑上血甩在地上，道：“惭愧，我学艺不精，不敢擅称师门。”

他说得诚恳，听在梅厓此耳中，却好似嘲讽他不配知晓。梅厓此咬碎了牙，胸口大起大伏，风箱似的呼哧响。

这时一双脚轻轻迈到楚瞻明身侧。顾明菡戏谑地看着地上的梅厓此，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说：“小师弟不该手下留情。此人为祸一方，早该除了。”

楚瞻明仍提着剑，听见他的声音才回了神。他说：“按晋律，首恶当枭首，其余人等流千里，家眷发配为奴。”

顾明菡一愣，面色古怪地说：“你还读晋律？”

自来江湖事江湖毕，顾明菡头一回被人授以晋律，竟然十分新鲜。他心思一转，已笑开了花：“那绑了他送给抚州知州，让官府的人操心去。”

万长青走到近处，刚巧听见这一句，不由得奇道：“走这一趟，你倒懂事许多。”

“万大当家这是说的什么话。”顾明菡乐呵呵地拱手，“明菡一向如此。”

他提也不提那梅俊霓已被他一剑封喉，走过来的这几步，顺手又捅了四五个尚未咽气的山匪。

万长青原先也打算将人全宰了了事，这会儿却思量着，倒是可以向官府卖个好。

她雷厉风行，当即点了三个得力镖师出来将梅厓此结结实实捆在马背上，随后拍了拍又发起呆的楚瞻明，吩咐他去把灵云道长叫起来。

楚瞻明应了一声，刚要走，又被叫住。万长青打量他握剑的手，意有所指：“和颐，你的剑太软。”

这话不大中听。顾明菡微微蹙了眉，几乎要代他分辩几句。

可楚瞻明只是愣了愣，尔后低头一笑，叹道：“是。”

他还剑入鞘，将玄同重新背在身上，朝万长青微微躬身行一礼，这才寻灵云去了。

顾明菡抱剑站在一旁，说了句：“大当家的话，过了。”

万长青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我看人家小师弟心性比你好上许多。”又催他：“叫于老三带你点货。今日不歇了，过了梅山关再歇！”

“有什么要点的……”顾明菡刚抱怨了半句。他没设防，被万长青一脚踹在屁股上。

“哎哟！”他叫了一声，“我去就是了！”

顾明菡将面子看得比天大，生怕被人瞧见自己丢脸，立即脚下生风要走。

万长青忽然又喊了声：“等等。”

她指了指马背上的梅厓此，咧嘴一笑：“我有话要问他，你也过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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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锋入肉，与过去劈刺木桩或与人比剑都不同。玄同已不在手中，可那一瞬的感觉仍停留在手心里。

夜风从指缝间穿过，楚瞻明虚抚衣角，念了句：“无量福寿。”

地上血迹斑斑点点，镖师们提着沾了泥巴的刀剑兵器从树林里出来，走上前来搭话。

一个说：“小道长功夫当真是俊，不愧是山南道长门下高徒，果然后生可畏！”

一个说：“多亏了小道长与顾公子，先前这二虫叫咱家弟兄们吃过不少亏！凡走这条道的，就没有躲过他们的！实在可恨！”

还有一个说：“真痛快！”

楚瞻明一一还了礼，反倒惹得他们不大自在，纷纷劝道：“小道长看得起我等粗人，哥几个面上有光！既是于老三的师弟，往后也拿我们当哥哥就是，自家兄弟没有这样见外的！”

这话被于三文听见，很不高兴地过来赶他们：“还当你们什么人物了，厚着脸皮跟我师弟攀亲戚。”

几个镖师一哄而散，扯着嗓子笑他小气。

于三文懒得搭理，先围着楚瞻明上下打量一圈，确定他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他欣慰道：“当真长进许多，难怪师父许你下山了。”

下山一事他已让师父伤了心，楚瞻明不愿再让师兄为他忧心，便认下他的话，只当自己是学成出师的小师弟。

“灵云道长在前头歇着了，走。”于三文不疑有他，指了方向，要带他一道过去。

“于师兄，”楚瞻明被他拉着，有些无奈，“你肩上刚敷了药，莫要乱动了。”

“这点小伤，能碍什么事？”于三文嘴上这样说着，却听话地松了手。

林子边沿仍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旁有人掩埋尸体，那两个年轻小子捆树枝扎了两把稀疏的苕帚，正蹲在路上扫灰，要将血迹盖住。

于三文边看边说：“后头不远处有几个村子。大当家说了，不收拾干净，万一山中野兽闻着味儿出来，恐怕伤及无辜。”

楚瞻明点头：“大当家思虑周全。”

明月楼货物往来，借的是饮雪山庄祝家的光，走的是赵晋的商道，不过梅山关。梅山山匪之名，他此前听陈言微提过一嘴，没想到下山第一劫正是应在了这里，更没想到这成名已久的两条龙，竟是两只纸老虎。

纸老虎如今一死一伤，近两年内，此地山匪再难成气候。

梅厓此空有力气，招数却笨重，偏偏还要穿一身甲胄。若是策马应对，楚瞻明十成十讨不着好。万大当家好意提点，更叫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侥幸，万万不能自矜自满。

于三文见他不言语，只当他稳重，若是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恐怕也无话可说。

梅厓此虽今非昔比，到底是素有凶名的山匪头目。这一遭被他打得丢盔弃甲，若是传了出去，荣枯剑大战梅山龙的故事少不得要在说书先生口中添油加醋，说成个大圣单挑哼哈二将的传奇。

楚瞻明向天上望了望，明月高悬，又是一夜晴好。

两人走过三辆镖车，终于看到灵云道士。

灵云先前被人推得一头撞上货箱，当即晕死过去，方才被人拿薄荷油熏醒了，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大小药瓶在车辕上码了一排。

山匪喽啰大都是粗通武功的莽汉，对上万长青亲自练的镖师毫无胜算。可仍有几个不当心的受了轻伤，这会儿老老实实地站在灵云跟前，请他诊治。

看见他俩过来，灵云喊了一声：“道友！”他十指飞快，将眼前最后一人胳膊上的箭伤裹好，这才一屁股坐下来，抹了抹满头虚汗。

他脑门上肿了个包，涂了药油之后红得发亮，颇为滑稽。

他大约在地上滚了几圈，此时脸上脏兮兮的，胡须也沾了泥。楚瞻明从怀中掏出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愧疚道：“先前顾不上道友，连累道友受了伤，是我的错。”

他面露惭色，手指将帕子捏皱一角。

“哪里话！”灵云赶忙接过来，不甚在意道，“师父给我起过一卦，算出我这辈子命太顺。偶尔受些小伤，是在平衡气运。”

于三文听得笑起来：“灵云道长行医治人，是行大善，合该无病无灾，顺遂一生。”

灵云立即念了声：“无量福寿！”说完对于三文笑了又笑，显然十分受用。

楚瞻明也叹一句：“道友大量。”

一阵马蹄声向远处去了。楚瞻明回过头。顾明菡与万长青并肩行来。

万长青面色凝重，不时与顾明菡交换眼神。

于三文收敛笑容，迎上前问：“可是出了事？”

“梅山关无事。”万长青道，“楚地却不太平。”

顾明菡漫不经心地接过话去：“没牙齿说周诚围追堵截，没能留下齐园。人已入了同襄鬼市，蒋均的暗卫跟了进去，全都有去无回。”

楚瞻明皱眉：“鬼市水深，藏龙卧虎，蒋相国不通江湖事，这事做得草率。”

“他不懂的，楚王未必不懂，只是楚王与他不和，恐怕没这个好心去提醒他一二。”万长青道。

顾明菡忽然一笑：“周诚会上点灯台的。”

于三文侧目，嘲道：“他又不是傻子！这一战输了是输，赢了更是输！上赶着去丢脸不成？”

顾明菡不答。楚瞻明与他一对视，却从他笑容中窥见一丝无依无凭的十拿九稳。

正疑惑着，就听见顾明菡开口道：“他自然不愿意去，不过蒋相国若要逼他去，那他就不得不去。”

他话音中带出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来，同面上那张和煦笑脸格格不入。顾明菡继续道：“蒋均如今官瘾过足，也该更进一步了。”

万长青从三人中间穿过去，打散了沉郁不前的夜风。

“少操心轮不到你说话的事，”万长青说，“点货，牵马，卯时入关，走！”

顾明菡长叹一声，转身跟上：“我可一点都不想操心，要不是……”

于三文跟在二人身后，背对楚瞻明摇了摇头，侧过脸来用口型说了一个字：

赵。

[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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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梅山关（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