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24章 梅山关（三）

吴楚之间曾有一片无主之地。梅山天险，流匪绿林结寨，除之不尽，自古就是官府的一块心病。

前些年荆楚内乱，流民落草为寇，投名状雪片似的飞进梅山，大当家大手一挥，削了半个峰头开垦作田，在山里热热闹闹过起了日子。

但山中好景不长，直到周诚称王，秋后算账，砍了他的尾巴，将他们赶入吴地，憋憋屈屈缩在梅山关下。

如今的大当家梅厓此从前凭一柄偃月刀，号称是关里青龙，如今成了断尾求生的长虫，被楚地小儿“没牙齿”地叫着，暗地里气得几欲呕血。

那二当家梅俊霓先前自号神臂将军，善张强弓，因着相貌堂堂，得道上赞一声“俊狮子”，失了梅山半壁后连雅号也一并丢了。这会儿“俊狮子”成了“酸狮子”，人人笑他大字不识两个，还要学人起个文邹邹的名字。

此二人在万里镖局手下三战三败，万长青今次亲自押镖，便是料准了这一遭。

万长青已将金环大刀握在手中。她微微伏下身子，缰绳在手心里成捆握紧。她一夹马腹，双眼梭巡林间，提气喊话：“梅俊霓！小子，姑奶奶的镖也敢伸爪子，真是长进！”

箭矢破空，几乎转瞬射到眼前，万长青双腿夹住马背，整个人向下一翻。

黑色的箭簌地消失在渐沉的夜色中。

金环刀在地上切开一道平滑的刀口。只一息的功夫，张弓之声再起，林中又有快箭飞出。万长青腰腹使力，躲开马下一箭，翻回马上，金环刀平平向前一劈，直将迎面而来的木箭从中一劈为二。

她臂力惊人，这一刀携劈山之势而出，将那咄咄逼人的箭衬得如同绣花针一般。

万长青行走江湖多年，深知轻敌的可怕，因此并不介意被人笑话杀鸡用牛刀。

她一刀毕，神情仍是平静的，左手勒住缰绳，勉力向高处一拽。马儿扬蹄长嘶，险些被她先前的刀势惊逃，好一顿安抚，这才踱着步子平静下来。

林中有人笑出声来，那嗓音乌鸦似的难听。

万长青冷笑道：“你这假书生，酸狮子，藏头露尾，是该笑话！”说罢一扬手，招呼一众镖师齐齐大笑起来。

笑声惊飞山中鸟雀。

楚瞻明远远看着，侧走一步，挡在吓得求神拜佛的灵云道士身前。

“道友，道友啊！”灵云道士哆哆嗦嗦地指着林子里的火光，“他们这是要烧山呐！”

楚瞻明宽慰他道：“夜里水汽重，烧不成。”

灵云听完，面上惧色分毫未消，口中又将天尊、佛祖与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通通念了三遍。

楚瞻明摇摇头，随他去了。

玄同入手仍有几分陌生，他将剑锋平放面前，鼻息在冰凉的剑身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雾。热意顷刻消散。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与先前手持树枝不同，与过去举起木剑更加不同，荣枯剑前八式他已练过万万遍，如今玄同在手，让他更生敬畏之心。

今日以前，他身上背的如山血债没有一笔由他亲手写就，但眼前这柄剑不是小儿玩具，这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往后他再出剑，便是生死之争。

楚瞻明长长一叹，下意识念一句：“无量福寿。”

他并非初次远行，可是一路行到梅山脚下，他才终于意识到清凉山远了，师父和师兄也远了。

但他不会怕，也不能停步。三公子还在前头等他。

庄随月虚长年岁，时常摆出一副孩子脾气，撒娇扮乖，最是得心应手。吴王膝下只得二子，家中吃穿用度不短，三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这一趟在外必定吃足了苦头。

三公子梦了江湖十年，从前谈起江湖事，庄随月每每摩拳擦掌，总叫人担心他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出去。这下可好。

旧年里庄随月派书童砚台打听了江湖人都作什么打扮，时兴的衣裳鞋子一式两套，一套留着自己过瘾，一套高高兴兴地送上清凉山去。

那时候他身量未成，兼之身手稀松，楚瞻明在院墙外垒了砖头给他垫脚。那一叠砖石在山里湿了雨，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庄随月站不稳当，一脚滑开，顿时大惊失色，扒住墙头喊阿秀，要楚瞻明快出来接一接他。

“好阿秀，我要掉下去了，我不想摔断胳膊，你快救救我吧！”

可是楚瞻明够不着墙头，忙得满头大汗，只能撑着墙壁扎一个马步，再叫他踩着自己肩膀爬下来。

庄随月一站到地上就笑开了花，献宝似的凑上前去，叫他摸摸自己的新衣裳，又跺了跺脚说：“这鞋底子纳得厚实，穿着不累脚，我替你试过了！”说着就将包袱塞进他怀里。

楚瞻明对着这张笑脸发不出脾气，只好温声细语地同他讲道理：“今日我若不在屋里，你跌出个好歹来，该怎么办？”

他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蹙着，鼻子也皱着。他身上道袍是和微的旧衣，已洗成了灰色，肩上腿上沾了两个湿漉漉的鞋印子。

庄随月亲亲热热地挨上去，任泥点子脏了新衣服，笑嘻嘻地说：“阿秀放心不下我，那我得多跌两次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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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瞻明抬了抬头，他一走神，连天上灰蒙蒙的玉盘也好像忽然长出两个梨涡。

剑柄被掌心温度捂热，他收回思绪，微微垂下眼帘，不大自在地想：竟在此刻分心，真是不该。

一阵邪风擦着车轮而过。

林中火龙蛇行。梅俊霓藏匿林中，不辨方位，与此同时，镖队后方却有一阵脚步疾响。

来人声如洪钟，朗声大笑道：“万长青！今日就拿你的脑袋，来祭我梅山的旗！”

他身上披了重甲，脑袋上却顶着个草编的宽檐软帽。他面庞宽，一双眼睛却生得紧凑，嘴巴张开来，露出半口黄牙。

梅厓此抡起偃月刀。队末两名镖师不得不分散避让。那一刀没有砍到人，却将车上的万氏镖旗一分为二。

万长青屈指弹刀，金环振响如摇铃。她大喝一声：“没牙齿！我看你没命来拿！”

她正要策马回头，林中冷箭再出，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蹲踞树上，手中提着一把足有一人臂展长的大弓。

他拇指上戴着铜扳指，一身不伦不类的书生装上绑了臂肘护甲。梅俊霓头戴抹额，一双吊梢眼中精光迸射。他抬臂张弓，几乎将弓弦拉圆如满月。箭羽破空，朝万长青疾射而来。

金环刀斩落箭尖。一柄轻灵长剑从旁云起，将箭身劈碎。

万长青朝顾明菡看了一眼，道了句：“还算得用。”

顾明菡倒转剑柄，拱手谦虚道：“过奖过奖。”

林中火光大盛，躲藏于林叶之间的山匪随着梅俊霓一声呼哨，纷纷一跃而出。后头梅厓此一马当先，十余山匪紧随在后，口中吹起长哨遥相呼应。

于三文从车板底卸下刀剑各两把，分发给身旁几人，随后架起剑来。他全神贯注，疾呼一声：“小师弟！”

身后镖车忽然一震，一道暗青色的影子借力一跃，直向迎面奔来那人而去。

玄同平平一刺，并不显山露水，只有剑锋当面的梅厓此才能感觉到这轻描淡写的剑招中所蕴含的剑意。

梅厓此喝了声：“好！”偃月刀刀柄在手中抡过一周，刀锋厚重，挑起一片飞沙。他一步踏出，左手扶住刀柄，偃月刀以千钧之势向前横扫。

楚瞻明不敢正面扛下这一刀，半空中收剑，整个人向前扑出，就地一滚，玄同剑转向梅厓此的脚踝劈去。

尘沙迷了眼睛，楚瞻明用力眨了眨。此时他已近了梅厓此的身，玄同上挑，将他胸前甲胄顶破一块。

梅厓此猛地后退，骂一声：“竖子！”刀柄绕臂一翻，向下劈来。

玄同斜插入地，楚瞻明用剑鞘架住剑锋，将自己向旁一拧。重刀擦着脸颊砸入地面，顺势追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长且深的口子。

梅厓此身姿笨重，两击不成，已汗如雨下。

身后镖师与众匪徒战作一团。顾明菡追入林中，万长青胯下骏马扬蹄一踹，就将两个山匪踢翻在地。

她双目一凝，忽然看向林间某处。万长青摘下腰间短剑，喊了一声：“顾明菡！”猛地将剑甩了出去。

只听一声闷哼，似乎有重物落地。顾明菡的剑光比回应更快，飞花剑破开林中重叠的枝叶，瞬间逼到梅俊霓眼前。

他被剑光所摄，连出三箭欲封住顾明菡的路。可是强弓不比快弩，他拉弓的速度在飞花剑眼中比伶人抚弄琴弦更加柔缓。

“这位兄台，你运气不大好。”顾明菡微微一笑，“你那兄弟也是。”

梅厓此猛地抬头，向群鸟惊飞处望了一眼。只一眼的功夫，楚明菡已从地上翻身而起，玄同剑灵蛇一般绞缠而上，绊住偃月刀。

梅厓此一手握刀，一手打出一掌。楚瞻明知他外家功夫难破，因此并不正面相抗，他脚下微微一动，随后顺着长剑向上的力道施力一跃，右脚踩住偃月刀长杆末端，狠狠向下一压。

月光在刀锋凝于一线。偃月刀被楚瞻明一脚撬起，脱手飞出。梅厓此仍要伸手去抓，被他反身一拳正中肘后麻筋。梅厓此失了刀，又被他激出凶性，大吼一声，毫无章法地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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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梅山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