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若是行路不急,你教我骑马吧。”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林一以为以江几的热心程度不会拒绝。却见他仿佛听到什么噩耗一般,惊恐地摇摇头。
“?”
“夫人,还是让侯爷教您吧,我教……不合适。”
这孩子有些时候太懂分寸,懂得都有些过头了。
她以为对方是担心自己若在骑马的过程中受伤,会被谢承南责怪。“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谢承南若问起来,便与他说,是我非要跟你学的。”
江几还是摇头。他可还记得前几日谢小侯爷周身环绕着冰霜一般冷飕飕地冻人,谁问他缘由也不说,后来还是从太子的亲卫口中得知,他是因为自家夫人与太子殿下多说了几句话而吃飞醋呢。
太子亲卫因为谢承南一系列对自家殿下目中无人的不恭敬行为,对他非常有意见,说这话时可难听多了,努力把谢承南塑造为一个内心偏执阴暗、尤爱吃醋黏夫人的无能形象。可江几对于谢承南自带天然滤镜,听在他这个永安侯头号迷弟的耳中,就变成了侯爷和夫人之间情比金坚,如磐石般不可转也。
他知礼且懂事,像是手把手教人骑马这样亲密的事,作为别人夫妻之间用来增进感情的小情趣就好。
本着对侯爷的忠心,江几觉得应当委婉地提醒一下侯夫人,这种不利于夫妻感情的话,哪怕是她本人也还是少说为妙。虽然侯爷应当不会对夫人生气,但谢小侯爷那时而阴郁如乌云密布般的脸色,他绝对不想再感受第二次了。
“夫人,前段时间您是否……和侯爷有什么不妥之处?”江几尽量说得非常委婉,即使这样听起来会有些突兀奇怪。
“没有吧……”如果因为宫宴冷战和自己去见顾纾安办牌照惹谢承南生气这两件事不算的话。
“那……”江几欲言又止,话烫嘴一般在舌尖滚了几滚,“那夫人平时该多关注下侯爷的……心情,毕竟男人也是很脆弱的。”
他好像说服了自己,重复道:“越是平时看起来正经可靠的男人就越脆弱!”
“??”
这都哪跟哪?林一合理怀疑谢承南在外面给他们灌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顾纾安收到谢承南功成的消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下令行军继续加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见到战娴,把这人老老实实地看在身边,可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哪怕她是要兵权还是要上战场都行!
队伍在潼关汇合,稍作休整后继续行进。
林一所在的辎重部队在最后方,看不见前方的情势,只知道队伍短暂地停留后又继续行进。
虽然江几奉命跟在她左右,但林一却不想耽误他。男女有别,林一隔段时间就找个借口将他赶回原本的军营去,整日跟着自己都要失了士兵的血性和少年气。
再次回来的江几肉眼可见地开心许多,兴冲冲地和她讲侯爷回来了。
林一心中也高兴,只是谢承南才刚归营,他身为骠骑将军统领精锐部队,地位仅次于主帅,有太多事需要他筹谋部署,应当顾不上来看自己。
才这样想着,就见谢承南一身银色轻甲驭马而来。
林一看他逆着行军队伍,一点点朝自己的方向踱来,清晰感受到自己安稳了几日的心跳此刻雀跃得有些不像话。
江几激动又克制地叫了声“侯爷”后翻身下马,动作迅速好似全然忘记马背上还有另一个人。不过林一还没来得及感受颠簸——那蹄子才刚刚扬起就被谢承南勒住马绳控下。
银铠锃然一亮,谢承南已然跨坐在这匹马背上,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从后面圈住林一。
银甲冰凉的触感和谢承南温热的呼吸矫揉在一起,从背后源源不断地传来,像冰与火同时炙烤着林一。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呵出的气息愈来愈近。
“想我没有?”
“!想了……”林一惊了一下,如实说道。
“真的?”说着他将瘦削的下巴搭在林一肩颈旁。
有些硌人。林一道:“假的。”
谢承南闷笑出声,笑音和声音一样低沉,“我不信。”
林一任凭他靠了一会,然后小声道:“谢承南……很多人在看。”
这样旁若无人的亲昵不说是在军中,便是在大街上也足够吸睛了。
谢承南不为所动,甚至环着林一的手臂暗自收紧了力道。“看呗,他们没有夫人。小爷我大方,不怕人看。”
“……”林一面无表情地向后一个肘击,撞到了冰凉的软甲,春风得意的小侯爷顿时消音。
安静只持续了瞬息,谢承南又贴上来问道:“肘子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谢承南这样黏人!
顾纾安作为三军主帅,又富有监国之权,无论在军中还是地方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这样核心且关键的人物,只有在明州界内,大军刚刚开拔的时候会在最前带队而行,就像打马走长街的新任状元郎一样,为的是激励百姓,彰显天家风采。其他时候,他都行在队伍中间,周围是最精锐的亲军护卫,顾纾安只需安坐马上,便能统筹调度,把握全局。
但为了尽快见到战娴,他赶马的速度一再加快,很快便行到了前头。一直走在他近旁的心腹亲卫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谢承南在给他的信里已经说明了情况,因此在见到战娴并不是孤身一人时,他没有表露出丝毫意外。
顾纾安将这几位潼关人安排进中军队伍,让他们从最基础的步兵做起,指令清晰利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轮到霍骁时顿了一下,沉声问他:“会用刀吗?”
霍骁说会,顾纾安便点点头,继续对亲卫吩咐道:“将他安排进陌刀营。把这些人的户籍询问好,编入军册,傍晚前给我过目。”
他处理起正事来利落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还有──”顾纾安顿了顿。
亲卫屏息立正,肃穆等待着接下来更重要的指令。
“天凉了,叫炊事兵煮些姜汤御寒。几位赶路辛苦了,不要染上风寒耽误行程。”
他说这话时,从始至终没有分给战娴一个眼神,举手投足间公平公正,尽显主帅风范。
几位刚刚加入中军的新兵蛋子们受宠若惊,无不感叹还得是朝廷正规军的待遇好,太子殿下果然亲兵又爱民。
只有亲卫,余光悄悄地扫了眼一旁站着的,被刻意忽视、一言不发的战娴。这些人肯定不知道,他们是沾了战姑娘的光。
等到闲杂人等都退下了,顾纾安才终于看向战娴,目光无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
“殿下打算将我安排去哪?”
顾纾安咽下原本想要询问她身体的关心,蹙着眉头思索一会,道:“神机营营尉,位同副将。”
神机营专门负责火器等一些作战装备的打造训练,在特定战场上配合骑步兵作战,危险程度要远小于其他军种,而营尉作为一把手居于后方更是危险小权力大,也只有给她安排这样的位置顾纾安才能放心。
但显然战娴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我去骑射营。”
“草原作战,骑射营是主力,会很辛苦——”
“正因为是主力才要去。顾纾安,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怕辛苦,更不怕什么危险。”那双秀气狭长的眸子里浮起了一抹讥笑,“我的箭术当年便是明州子弟中最好的,连你也比不过我。”
顾纾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年城郊秋猎,唯她独绝。明明是寻常女子连弓都握不稳的年纪,她却可双箭齐发,在射中百步外的野狍同时,一箭破空,贯穿急速飞行的夜枭。月光下,枭鸟羽毛坠落如飘雪。也正是那一眼,让顾纾安记了这个姑娘好多年。
“你不说话,便当你答应了。多谢。”说罢她转身欲走。
“战娴!”
战娴应声定住,却没回头,声音淡淡,“还有事吗?”
“你……”顾纾安也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再说点什么。他们之间,不能总像这样,一方看着另一方离开。
这种时候,他便恼怒起自己为何不是谢承南那般随心所欲口无遮拦的无赖性子,若真说得出口,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局面。
战娴仍是以背相对,等着他的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会重新拟一道军令,任你为骑射营营尉,殊朗作你的副手。”
殊朗本也是他的亲卫,因尤擅骑射,被他任命为此行骑射营的营尉。原先军中的诸多臣属他难以取信,这次亲征又干系重大,顾纾安便将多半军中将佐皆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若战娴入骑射营,那这营尉的位子自然该由她来坐,让殊朗作副手,也有他的私心,为的是可以在战娴一意孤行以身犯险时,身旁有人能够及时拉住她。
战娴大抵能猜到他的心思,却不愿深究。这次她没再停留,只“嗯”了一声,便去骑射营报道了。
自出征前夕,军中上下的一应职司便都已安排妥当,后期少有变动。行军至今,将士们对于殊朗这个营尉已经基本信服。这时候突然一纸军令送到,营尉便换了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身负叛国之名的罪臣之女,骑射营里瞬间如水入热油,炸开了锅。不服气之人比比皆是。
严谨一点来说,没有一个人是服气的。
就连殊朗,心中都不赞同自家殿下的做法。但他毕竟跟着顾纾安很久了,对他的一切指令都无比忠心,哪怕不赞同,也能面不改色地执行。
他将象征着营尉一职的盔缨自头上取下,和舆图一并郑重交给战娴,并率先向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战娴接过来冲他点点头,视线扫过一应面色不服的士兵,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殊朗起身回头,在他的视线威逼之下,众人才陆续不情不愿地向战娴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