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南是在第二日夜里追上战娴的,好在林一的消息给得够快,他一路策马狂奔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潼关界内追上了对方。勒紧缰绳逼停对方马匹时,战娴身后已经缀了一小支队伍。
“永安侯,请让开。”
秋风裹挟着阵阵冷意,战娴的目光却比这夜风还要凉些,“是顾纾安让你来阻我的?”
谢承南一路奔波,衣襟眉梢皆沾上风尘,看上去有些疲惫,可端坐马上的身形却仍直如青青松竹,他勒马稳稳停在战娴继续西行的必经之路上:“太子殿下下了死令,命我务必在此地截住你,直至他率军抵达。”
务必两字咬得很重,马儿不耐地抬起前蹄又落下,“你孤身前往,是去送死,于战事毫无助益。我所认识的战娴并非这般蠢笨之人。”
战娴向后微微侧身:“你看到了,我并非是一个人。他们皆是心怀家国的有志之士,一路行至凉州,未尝不是一支勇猛精锐的队伍。”
“十年前战启鸿率二十万兵马对抗西骊军,归者不过寥寥数人,这点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听他提及旧事,战娴兀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知道你不会听,所以给了我这个。”谢承南将一物高举手上,“此龙符乃当朝太子亲用,见符如见人,你们既有心报国,也该跟对了人。”
谢承南嗤笑一声,“就凭你们现在这只临时组建的草创之伍,西骊军的铁蹄会毫无悬念地从你们身上压过去。你们是要继续跟着她以卵击石,还是随我在此等候中军?我可保你们皆入我朝廷正军,此行粮秣充足,赏罚有制,亲者享薪银十两,免徭赋租税。”
战娴身后跟着的几个自愿西征的散兵,纷纷面露动容,互相之间交换着眼神。
“这……”
“这位兄弟,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就是,你一人一骑空口无凭的,莫不是在诓我们?”
“只需在此等待一日,最多两日,中军必达此地,那时我所言真假立判。”见人还有些犹豫,谢承南将那半枚龙符隔空一抛。
战娴身后为首的那名壮汉伸手截住,拿在手中一看,登时变了脸色,“这……真是龙符!”
龙符龙纹乃天子专用,顾纾安身为太子,也只能用半枚,待到继位之后,才可以得传一整枚龙符。擅用、伪造龙符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安国境内怕是没人有胆子这样做。
“现在可信了?”谢承南问。
那人翻身下马,将龙符还与谢承南,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在下霍骁,潼关人,习过几年武,听闻我安国不日将与西骊开战,便想着出份力气。”
谢承南坐于马上,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果真见这壮汉身形魁梧,头顶比这马背还略高些,粗衣麻布也遮挡不住肩膀与两臂坚实的腱子肉。
“虽有心入伍,但是已与这位战姑娘先行约定,待我等商议一番,再回答小兄弟。”
谢承南眸光微凝,这人虽然形貌粗豪,处事却是礼数周全。
从这位霍骁下马,谢承南便知道顾纾安交给他的这件差事已然办成了八成有余。
他道一句“随意”,便跨下马鞍,倚站在马背前,半块龙形兵符在他手中抛起又落下,如同寻常石子一般把玩。
看得另外那几个散兵心下直犯嘀咕,这人究竟是何来头,竟敢对御用之物毫无敬意。
在谢承南对这一行散兵“利诱”之时,战娴便一言不发,现下几人心中去留已定,都有些不好意思。“战姑娘,你看这……他说的也没错,要不你就跟我们一块等着大军来?”
战娴隔着段距离看了谢承南一眼,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罢了,她想。谢承南说得对,就算她强留下这几个人也成不了气候。这一行本就带着些赌气的成分,她想做的事,还是要在军中才施展得开。
中军二十万兵马自明州而出,行至半途已增至近三十万,队伍庞大行军速度自然比不上谢承南快马急行。饶是如此,在颠簸了一日之后,林一的大腿内侧还是被磨破了皮。她掀开外袍,看着雪白里衣上洇上的点点血迹,狠狠心没有处理。这才行了一天,往后还有至少十日的路程要赶,而到了西骊边境上便是正面交战,条件只会越来越恶劣,她不能容许自己再如此娇惯。
帐外有刻意踩动发出的声响,林一匆忙将衣带系好。过了一会,少年压低了却仍难掩清亮的声音在营帐门口响起,“夫人,您睡下了吗?”
林一边走边将微微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还没有。”
对方没有冒昧地擅自进入营帐,没了声息耐心地等人出来。
林一掀开帐帘,便见着了江几那张年轻鲜活的笑脸。
“夫人,侯爷说您之前没骑过马,身体可能受不住,特意嘱咐我带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
少年的眼眸在火把映照下亮晶晶的,让林一想起二黑那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算算日子,二黑也该寻到王春生老家去了。
“谢谢你。”林一接过药瓶,轻轻地道了声谢。
江几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夫人可别谢我,都是侯爷吩咐的。”
天色已经大暗,星子零星缀了几颗,虽然不多,却比明州城的更亮。
而营地每间营帐前都亮着只火把,视物并无阻碍。
冷不丁换了地方,林一睡不着,正想着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这人就来到眼前了。
“你要休息了吗?”林一问。
“我不困,侯爷吩咐过,夜里让我守着您。”说着又扯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心。
又是侯爷吩咐的……这一路上,江几对她关照有加,年纪轻轻便能坐到亲兵的位置上,想来定是有真本事的,他却甘愿受人指点,放着风光瞩目的中军队伍不去,跟她这个军医落在辎重后军的末尾。
林一心下觉着好奇,是这孩子太傻,还是谢承南御下有方,能让人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不睡的话,陪我聊聊?”
江几重重地点头:“夫人您想聊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一看他那郑重其事的模样觉得好笑,想了想还是没有纠正他的称谓,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听谢承南的话?”
“因为侯爷于我有恩。有次行动的时候,有一伙不要命的匪寇,——那么长的流星锤照着脸轮过来,要不是侯爷及时拉住我,脑袋就没了。”江几心有余悸地缩缩脖子,“而且侯爷人好啊,虽然地位高,但一点架子也没有,吃喝玩都和我们在一处。侯爷对我也好。”
林一点点头,心思全在他刚刚说的行动上。他们每次的行动都是这样危险吗?那这差事绝对不能再让谢承南做了。等打完这一仗,就去和顾纾安摊牌,什么影子、什么斗篷人,谁爱当谁当去,我家谢承南才不干!
林一点点头,“他还嘱咐了什么?”
“侯爷还说,夫人不会骑马,让我带着您。”
林一点点头,这一点在行军前她便知道了。
大军开拔之时,她才想起自己不会骑马,正犹豫着若是雇一名马夫载她是否于军规不合,顾纾安便赶马而来居高临下地绕她行了一圈,身后还站了一位身着玄甲的牵马少年。少年人的身形还没完全长开,那张脸看着尤其稚嫩,比谢承南还要小上几岁。
“就是她。”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顾纾安垂眸看了林一一眼,说道:“你最好快点学会骑马,别拖后腿。”
太子殿下赶马而来阵仗不小,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林一正感到不自在时,少年,也就是江几,牵着马来到她面前,扬着一张笑脸,对她说:“夫人好,侯爷知道您不会骑马,吩咐了这一路上由我来载您。”
……
林一想问他还有没有其它自己不知道的事,就听江几继续说道:“侯爷还说了,和夫人共乘一骑是迫不得已,手不得乱放,眼不得乱看,夫人是长辈,要万分的恭敬和尊重。”
林一:“……”
江几眼中光芒烁烁,这些令林一无语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像是在念什么誓言一般认真且深信无比。
眼看这没心眼的孩子还要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林一忙提议道:“我们换个话题吧!”
江几点点头,顿了一下,小声道:“夫人,白日里他们说的那些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说这话时,他的眉眼也随着声音一起低落下来。
“他们就是闲得慌,不是因为夫人您怎么样……您特别好,和侯爷一样好,真的。”
他说的是白日里他骑马载着林一时,从那些路过的中军之人口中听到的闲言碎语。
无非是些“行军怎么还带个女人”、“又多个累赘”、“走后门”之类的话语,有认出仇清也这张脸的,说话更过分一点,像什么“已经是有夫之妇,还追着太子殿下不放”、“追了十几年还没死心,人要出征了也不放过”、“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跟过来”……这些林一早便想到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她不为所动,有人却比她本人更生气,江几厉声呵斥地打断了他们,并且警告这话要是再传出来半句,无论是谁一论按照谤军不敬之罪处置。
只是有一点他们也没说错。林一咬了下唇角,自己不会骑马这一点,确实已经拖累到别人了。
参考宋代军制:前军是先锋部队,中军是主将统率的主力军(大部队),后军担任掩护和警戒任务,后面还跟着厨子、医生、后勤等辎重部队。
病了几天,现已恢复,所以又可以隔日更啦[加油](如果没有重度拖延症发作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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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