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林一将学堂拿到文书许可的事和几人说了,雪芽是真的替她高兴,就连苍邪这向来腼腆不善言辞的人都主动敬了她一杯酒。
林一笑着喝完,眼神暗暗瞥向身旁,那个她最希望与之分享喜悦,也最希望看到他为自己高兴的人,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林一有些疑惑,难道谢承南其实并不赞成自己做这件事?
林一想了想,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在筹备学堂的事时,她和谢承南正在冷战,没有提前问过他的意思。而谢承南虽然看起来是会漫不经心地做出什么决定,但不会干涉她的选择,就算后来知道了、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也不会再说出来。
谢承南周遭的空气似乎与另外三人凭空生出来一道屏障,只一味平静地吃着菜。
林一朝他屡屡投来的目光,他也像是没看到一样。
待到吃得差不多了,他撂下筷子,神色颇有些郑重地告诫林一,无论这件事是不是长宁公主做的,都不要试图报答或讨好她,离这位公主殿下越远越好。
林一点点头。她很听劝,尤其是谢承南的。
这顿饭吃得并不如预料般舒心。在打道回府前,谢承南宣布,自己可能要忙上一阵子。
他说的含混不清,只告诉林一他们,自己兼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属地保密,职位保密,做什么也保密。但看他神色间的轻松畅快,仿佛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差事。
他的嘴严密得像是上了锁,要不是年代不对,林一真怀疑他加入了保密局,还成为了里面的核心成员。
“是为顾纾安办事吗?”林一轻声问道。
这回谢承南没有用一贯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关,于是林一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谢承南收敛了神色,“也不是给他办事,就是有点关系。”
林一点点头,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
谢承南怔了一下:“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为什么还要帮他?”
谢承南有些烦躁,这女人某些时候真够难缠。
“利益互惠,等价交换。”谢承南道。更多的他便不说了。
林一咬了咬嘴唇,思索着是不是该和谢承南坦白了。
她的真实身份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横亘在两人互相靠近的必经之路上。而林一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谢承南落得和斗篷人一样的下场。
接触以来,谢承南不是没有过疑心,林一知道。
她只是不清楚那疑心到了何种程度,不过想来,肯定不会联想到异世穿越、书中角色。
或许她可以说得委婉一点,比如什么预知梦、失忆这种更容易接受的说法……
“笃笃──”
谢承南收回刚刚敲过桌面的指节,柔声道:“想什么呢?这样入神,连我叫你都听不见。”
林一扯扯嘴角,抱歉道:“走神了。”
答非所问。谢承南不动声色地垂眼看看她。
林一前些日子时时忧心,总也休息不好,眼下带着两片愁云似的乌青。
谢承南觉得实在扎眼,伸出拇指蹭了一下。眼睑下的皮肤光滑细腻,叫略微粗糙的指腹有些流连忘返。
林一惊得抬眼看他,眸中讶异,却没躲。
这令谢承南的心情甚是愉悦,很快忘了自己先前关注着的事。
之后的几日果真如谢承南所说──他很快忙了起来,每日早出晚归,往往林一已经睡了一小觉,他还没回来,而林一早上醒时,他早已不在。
这令林一怀疑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回来过。
但身侧微微凌乱的被褥,告诉她不是。谢承南这一夜也短暂地归来,并在此停留过。
自从淳安郡主来到府上借住后,为了掩人耳目,两人就搬到了一起。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什么也不做,过了最初几天的尴尬后,倒是相处和平。
后来淳安搬走,两人开始冷战,默契地回到之前分房而居的状态。
但在他们重归于好后,谢承南非常自觉且自然地搬了回来。
林一也不多嘴,默许了他的靠近。说是被动接受也许更合适,因为后来的谢承南其实不曾在她醒着的时候躺在这张床上。
林一不知道他为什么每日都要悄无声息地回来,在自己身边短暂地躺上一会儿。便自作多情地将这一举动解读为,对方也想在繁忙无暇的一天当中,挤出那么一点点时间,和自己待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好。
这天晚上,林一如往常一般亥时睡下,正迷糊间,感觉窗户似乎动了一下。
也许是夜风吧,林一不作他想。
但是没过多久,一个带着夜露气息的身体忽然靠了过来。
林一瞬间清醒,背后的人带着一身凉意,克制地将手轻轻环在她腰上。
感觉到手掌下开始紧绷的身体,谢承南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吵醒你了?”
林一转过身,将头埋进他怀里,“没有。”
她已经好几天没和谢承南说过话了。
此时这个人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林一忍不住将脸埋进他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她闻到他的气息混合着油烟和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腥味。
【刺穿、轻度烧伤,有异物残留和感染风险。应进行止血清创、使用金创药包扎……】
金手指尽职尽责地为她展示病症和治疗方法。
林一不等系统显示完,猛翻开被子,问他:“你受伤了!”
谢承南太累了,已经快要睡着,声音有些含混:“没有……睡吧。”
林一岂能相信,执意点灯。
她扒开谢承南胸前的衣服,将烛灯凑近,看见雪白里衣上渗出了点点血迹。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谢承南无可奈何地也随着她翻身坐起,知道她不亲眼看到伤口,今夜是不会罢休的。
“有一处匪寇,竟然流窜到明州城内了,皇城里他们也敢撒野。我现在毕竟是吃皇粮的人,怎么也得做做样子,稍微追一下……”
谢承南抬起下巴,方便林一看得更清楚。
“他们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数,一时不察,才着了道,已经包扎过了。”
伤口确实已经处理过,但处理的人相当不上心。也许是时间紧急,绷带缠得歪七扭八,收尾处甚至连结都没打,布头胡乱塞成团。
林一将绷带拆开,看见下面狰狞的伤口。即便已经提早从系统处得知了症状,可真正看到那溃烂烧焦的伤口时,林一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谢承南见她这样,安慰道:“刚开始确实有些疼,不过现在已经好了,没什么感觉。”
谢承南回来前特地换了身衣服,因为创口边缘的皮肉破碎,被火焰燎过的皮肤形成一圈丑陋狰狞的痂。
皮肉尚且如此,他当时穿着的衣服该是怎样的惨烈?林一不忍看,但鼻尖萦绕着残留的火药味,使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
冲天的火光和箭矢迎面而来,谢承南挥砍去很多,但这其中,有一支利箭较旁的更快,携着流火,急速射来,深深咬住他胸口血肉……
林一只得庆幸,还好是右边。
她虽然情绪激动起伏,但下手很稳。可饶是这样,谢承南还是疼出了一层冷汗,嘴也紧紧抿着,已经到了泛白的程度。
林一没拆穿他不疼的谎话。
过了一会,说道:“伤口是在正面。”
“嗯?”谢承南没听懂。
林一没有马上解释,直到她将伤口上的脓血剔除,消毒、清洗、敷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才说道:“伤口在正面,你是正面迎敌。我知道,你不会只是做做样子。”
谢承南讪讪地摸了下鼻子,那些不过是安慰应付她的话,她还真的听进去了。
不过谢承南是真的有些好奇,“那你觉得,我在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林一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没有见过。”
谢承南又问:“你没见过,如何肯定我不会做逃兵?”
“你不会。如果你会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了。”
林一答非所问,却也是在变相地告诉谢承南,自己在担心他。
谢承南虽然平时看着不着调,怀里抱着温香软玉听曲儿饮酒也是常有的事,好像百无禁忌似的。但其实特别纯情,会因为在意的人的一句关心而心旌摇曳。
他不由得有些得意地问:“有多担心?”
谢承南并没有对林一说实话,明州城内作乱伤他的并非匪寇而是暗探死士,为了捉到人,他已经连轴转了三天两夜,只在夜最黑浓的时候,才能短暂地抽身一会,回到林一身边。他几乎三夜没睡,又受了伤,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
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问话时微微偏头看向林一,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林一感受着他的呼吸,心底因为他受伤而产生的慌乱不安,稍稍安分了一点。
她看着谢承南,恳切道:“很担心。简直担心死了。”
谢承南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直白的软话,心被重重地攥住。
雪白的纱布已经重新包裹住受伤的躯体,只剩下最后一个结。林一尽量轻柔地环绕过谢承南的腰腹,在他背后,打了一个小而精巧的蝴蝶结。
她没有很快收回手,于是这环绕的动作像极了一个拥抱。
谢承南将头轻轻搁在她肩颈旁。没感受到林一的退却,于是将手臂也收紧了。
这真的变成了一个双方都默许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