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林一轻声道:“谢承南。答应我,对自己好一点,行吗?”
没有回答,谢承南呼吸均匀,已经抱着她睡着了。
他真的是很累了,林一拿开他环着自己的手臂,这人也没有丝毫反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林一的目光细细逡巡过他的脸,从眉峰到鼻翼,再到下巴上新冒出来的细小胡茬。他瘦了好多,好像也黑了。林一不太确定,他是真的晒黑了,还是灯光昏暗的缘故。
谢承南已经陷入沉睡,可林一睡意全无。她揽过谢承南的手,轻轻抚摸手掌上更加粗糙的茧。
担心光亮会影响到他的睡眠,林一就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轮廓,看了很久。
她不知道后面的路有多艰难,但知道一定不好走,于是奢求时间能在此刻多加停留。
昭文帝的精神头近来明显见好。无人认为这是回光返照,哪怕只是心底里生出来一丁点的念头,都是对安国不忠,对皇权不敬,所有人都认定,皇帝的病转好了。
只是昭文帝本人对自己的身体再了解不过,无视一众太医、内侍接二连三的道喜,他才将将能在卧榻上靠坐半个时辰,便将太子宣入寝殿中。
他病着的这段时间都是由顾纾安监国,处理朝中大小事宜、批阅奏折,是以昭文帝对于最近明州内外的情况并不了解。
顾纾安跪在龙床不远处,向他奏禀近日江南水患治理、北境匪盗猖狂流窜。
昭文帝听了片刻,冲他摆摆手。
顾纾安会意停下,说起帝王真正关心的事来。
“儿臣拟组建监察司,专事负责探查大理寺不便审理的辛密。”
顾纾安微微抬头,觑着他病榻中的父皇,见帝王面色平静,似乎并无歧义,便知私立监察司一事已不做追究,“前日在城内截获西骊密探,在其藏身之处搜出明州城市布防图摹本。更有西骊死士混入城内意图作乱,已被永安侯击杀。”
帝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那孩子和他爹一样,都是靠得住的。
顾纾安继续道:“其余密探具已服毒自尽。西骊使者已经入城,儿臣命鸿胪寺将其缉拿,转由刑部连日审讯,使臣拒不承认奉命扰乱我国朝纲,称死士乃是受命于西骊叛徒,意图毁坏两国邦交。但儿臣以为,这些人训练有素,绝非民间个人行为,盗取布防图的背后必定有更大的阴谋。”
昭文帝眼神渺远,似乎勾起了某些回忆,“我年少时曾随先帝去过一次西骊,那是处在无边沙漠中的国都,绿洲是他们唯一的生机,后来西骊打下了周边的几个游牧小国,开始兴殖畜牧。但那些弹丸小国,统共的绿地加起来也少得可怜,西骊人依旧缺水,缺粮,也缺钱。”
无边沙漠便如同一头庞大巨兽,吞噬掉所有生机。
“那里民风强悍好战,人人如同饿狼一般。在如此绝境下,西骊为了生存和发展,早就将目光投向我大安。”不然也就不会有多年前战家赴西骊边境平乱,战败叛国一案。
“西骊一战无可避免,届时兵锋所指,当一往无前,彻底荡平西患!切不可妇人之仁,更不可有议和之心——你要早做准备。”
“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顾纾安道。
正事说完,年迈的帝王和他年轻的儿子彼此相对无言。过了一会,昭文帝问道:“你建监察司,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去查战家的案子吧。”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聚焦在爱子脸上,知道至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个儿子。昭文帝自知时日无多,届时江山都尽在他手,新君即位之日,便是战家旧案翻覆之时。只是天家的颜面如何不能顾及?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后世也不能。
“你若非要查个明白,我不拦你。但你要答应朕,无论暗处查出什么,当年之事,凡涉案之人,不得降罪,不可追究。他日史书上,更不能留下关于这个案子乃至战家的任何笔墨。 ”
帝王垂垂老矣的目光中仍熠熠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
顾纾安眸中阴翳一闪而过,快得似是错觉,帝王没有发现。顾纾安明白,但又不完全明白,或者说,他真的不愿明白。
昭文帝逼迫道:“你必须答应朕。”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是这皇家血脉的传承,是千秋帝业的延续担当。
百年后史书之上,顾氏皇族代代明君,流芳千古。
昭文帝抬起身子,脖颈面色皆已泛红,“你只需答应朕这一点,旁的……皆由你去罢。”
再如何九五之尊,如今也力不从心,这是帝王难得一见的妥协与退让。
顾纾安顿了顿,终于颔首道:“儿臣答应您。”
昭文帝终于放下心,身体松了劲靠在软枕上,状似闲聊着问了几句。“司正的位置,有人选了吗?”
“儿臣以为,永安侯可当此任,但还未定下。父皇可有心仪之人?”
昭文帝只是冲他摆摆手:“朕不过一问罢了,既是由你着手组建,一应规制人选皆由你来定。”
出了寿安宫,顾纾安仰头望天,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开始变了。
昭文帝的精神头还是不足,说了这些许话,已经疲累不堪,挨上枕头又睡过去。
再醒来时,仇百济正守在榻前,为他施针。
龙体不安,太医院上下自然是最急的,首当其冲就是他这个太医院院使。
责任重大,仇百济最近都亲自在帝王宫里当值,晚上便同内侍一般宿在偏殿里,随时等候传唤。
这些日子君臣俩相处的时间比一应妃嫔皇子们前来探望的时辰加起来还要多。若仇百济是个女官,定然要招致无数妒忌。
相处的时间长了,昭文帝乏闷时,也会寻仇百济说说话。
仇百济为人古板无趣,又没有什么可以与帝王商议的政见良策,相处时,大多是帝王问,臣子答。
“朕听说,仇卿之女开设了一家女子书院,开学之日门庭若市,可有此事?”
听闻帝王提及爱女,仇百济又宠又惊,忙道:“陛下圣明,小女闲来无事最喜折腾,书院确实开了几日,许是觉着新鲜,倒有三五学子拜访。”
昭文帝对他的自谦自贬早已见怪不怪,“女子读书,自古鲜见。卿女此举,倒是别出心裁。”他忽然来了兴致,有心多问几句,“书院都教些什么,可是些女工女红?”
“小女胡闹,想教她们学医。”
昭文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开学院专教女子行医。他轻笑一声,“仇百济啊仇百济,你入太医院可也有三十年了,你这女子倒是比你胆大。”
听得仇百济心惊胆战,当即就要请罪,便又听帝王赞道:“不错!有胆量,有魄力。”
仇百济面上又露出劫后余生的松快来。
帝王将他这般情绪起落的模样收入眼底,忽而开口道:“前些年,你那女子总追着纾安跑,若非他眼高于顶,又偏认那死理,如今你与朕也是亲家了。”
“微臣岂敢!小女何德何能,皆是年少无知,竟敢肖想太子殿下,陛下莫怪……”
“诶——”昭文帝对他的自谦并不认同,又叹道:“若他当真瞧上你那丫头,朕也不必如此烦忧了。”
顾纾安在城南有一处私宅,远离闹市,毗邻城郊,环境优美僻静。
这处宅院外表看上去平凡普通,内里却低调中暗藏奢华。毕竟是堂堂太子殿下,就算顾纾安不似别的贵胄那般奢靡,一应用度也是寻常富庶人家不可比拟的。
就比如这红木的桌子,雕花的案榻,青瓷的茶壶,以及白玉的果盘。
“今日西骊边境的急报,你怎么看?”
谢承南毫不客气地从那白玉果盘中捻起一颗最为圆润晶莹的葡萄,动作熟练得有如在自家书房。“还能怎么看,和那些朝臣一样,站着看的。”
顾纾安对于他的耍嘴和不拿自己当回事已经习以为常。任人唯能,只要他能帮自己、帮大安做更多的事,顾纾安不介意包容他的种种缺点和不尊敬。
他自顾自地分析道:“那些使臣关入牢中审讯不过五日,西骊便得知消息,前来要人,他们的手伸得足够长。”
“这还用说?这城里当然有他们的眼线。”谢承南连塞几颗葡萄,一股脑地吐出葡萄皮,吐落在昂贵的紫金边毛毯上,划出的弧度优美饱满。若是林一在,定然会腹诽他的动作像极了豌豆射手。
顾纾安看着,眉角抽动一下,终于是忍下了,没有当场发作。
谢承南又往嘴里丢入一颗葡萄,语音含混:“消息传的如此之快,朝堂里也有他们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查!”顾纾安眼瞳灼灼幽深,帝王之威已在他身上显现。
谢承南默不做声地看了一会,说道:“西境已经交战,你还有时间查吗?”
顾纾安不说话了,这也正是此刻他最发愁的。
父皇劝诫他尽早准备,便是要他先发制人,打西骊一个措手不及。边境大军收到密令已于数日前集结完毕,兵临边境线内整军待发。
只是同时,派出去的斥候也带回消息——西骊的大军也在集结,足有十万之众。
几次试图交涉未果,对方咬定要让安国先放人,再为其对使臣的无礼割地赔款。种种无礼条件不似真心求和,却是存心一战,只看谁先按耐不住。
“要我说,你就是太着急了,怎么就不能和西骊使者多周旋几日?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等你的军队打到人家家门口,再处决也不晚。这下好了,人关了,没审出来,还叫人家家里知道了,要来寻仇。”
谢承南说得轻巧,两国战事在他嘴里如同邻里交恶。
顾纾安捏捏鼻梁,事关西骊,他只怕与十年前的阴谋有关,便想先行审问,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确实着急了。“当时你怎么不说?”
“你给我机会说了?我把人逮住了交给你,一个晚上的功夫,你就把人弄到刑部去了。我夜里长眼了,睡着觉还能知晓你做了什么?”谢承南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嘲讽。
饶是如此,顾纾安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反而还要多加倚仗他的看法,毕竟谢承南只是看着不着调,而朝堂上那些老顽固,便是真的胆小如草包,直到现在还做着送人和亲,两国把手言和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