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真心。战娴沉默片刻,将原本干脆利落的拒绝说得委婉了一些:“我的路不好走……跟我沾上关系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别说你不在意,和我不同,你背后还有仇、谢两个家族,所以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她其实还想说,等到战家沉冤昭雪的那天,如果仇清也还如今日这般想法,到那时,也许她们真的可以交这个朋友。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林一不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却深知女主绝不会连累他人的性子。她对此并不生气,也不气馁,待战娴休息够了,就催着人去找顾纾安。
事不宜迟,学堂的文书早一刻批下来,她才能早一刻心安。
顾纾安最近很忙。
体内的朱砂之毒还没清除彻底,就听闻寿安宫中传来父皇病重的消息。不必说,大抵是被自己气的。
他知道在宫宴上,自己的所为超出了一名合格太子应当做且可以做的范畴,让昭文帝失望了。
但凡事必有取舍,他想要做一名令皇帝满意的,一切以大局、以安国利益、以朝堂稳定为重的东宫太子,就要对皇帝的所为无条件地支持维护,就不能去翻旧账、查真相。同理,他若想替战家翻案,就必须打破这些。他自己不破不立,也希望能逼得昭文帝正视这件事。
父皇对他失望是早就预料到的。但昭文帝对于皇家颜面的维护和坚持,何尝不让他寒心?帝王不是神,也会犯错,既然错了便要承认,便要弥补。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昭文帝如今病重,他确实于心有愧。
据跟在父皇身边最久、资历最老的静泉公公所言,陛下那日宫宴结束,回到寝殿里便病了。当时没有立即发现,昭文帝卧床后就屏退了伺候的宫人。他有每日寅时起床梳洗后先处理半个时辰奏折的习惯,宫人按时备了温水侯在殿外,殿内却迟迟没有动静。宫人不敢问,又怕因为自己耽误了陛下批奏折会被怪罪,就央着静泉去。
静泉自幼时便跟在昭文帝身边,地位不比寻常,平时犯些小错也不会受到责骂,就直接进了寝室里,想问问陛下有没有什么吩咐,一进去便觉出不对来。
上了年纪的帝王眠浅,可这日轻唤了几声,连眼皮也未动,倒像是晕过去了。
静泉口中说着恕罪,凑近前去一看,可不是晕了!
宫人们好一番手忙脚乱地去请太医,甚至一大早就将仇百济仇院使请进了宫。太医院上下一应为帝王尽心医治。
昭文帝总算是醒了,仇百济心中却不得安宁。龙体衰败,帝王这病,已经无药可医。
昭文帝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体情况,将仇百济训斥一顿,责他医术不精、故意欺瞒,却没有真的惩治,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然后便传旨恢复了顾纾安的协理政务之权,甚至还放给他更多权力。
昭文帝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顾纾安是最合适的下一任帝王人选,剩下的时间,他要极尽可能地为这个儿子铺路。
帝王病了的消息传到朝野,连早朝都由太子代理,一时间暗流汹涌,人心浮动。
顾纾安既要忙着学习那些他才刚刚接手的事务,又要提防朝堂上那些心怀鬼胎的老家伙和他的兄弟姐妹,几天下来,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不少。
但是暗桩的消息才一递过来,顾纾安马上便去了。
战娴从不用那条自己刻意安排给她的暗线,这还是头一次,定然是出事了。
见面的地点是城中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到了地方,顾纾安迫不及待地找到那间包厢,推开门,见到了等着他的人。
“怎么是你?战娴呢?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联络方式?”
顾纾安向来沉静持重,何曾有过开口便是三连问的时候,果然是关心则乱。
“是战娴约你来的没错,不过是替我约的,她没来。”
林一看到,在听见这句话后,顾纾安笔直的肩膀稍稍塌下去一点。
对着仇清也,他的语气从来是冷漠不耐的:“你找我做什么?”
同样的话,林一讲了太多遍,已经熟练到可以开宣传课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程度。
“这件事我已经去过礼部多次,在祠部郎那里处处碰壁,分明他已经松口了,但我第二次去时态度又变了。”
“所以你怀疑这是陆元畴的意思。”自从得知战娴没来,顾纾安的眉宇便蹙起来,没有丝毫松动。
“这只是猜测,祠部郎按下呈文不批,应是有人暗示。女子学堂虽然是开安国之先例,却并没有损害到哪一方的利益,而近来除了认为是我害了他宝贝闺女的陆尚书,我想不出还得罪了何人。”
顾纾安冷笑一声:“陆嫣然的事,果真是你做的?”
林一吸了口气,这种时候,他怎么和谢承南一样直白。“为了彰显我的诚意,我与殿下交个底,宫宴那日她穿的舞衣,的确与我有关。”
“是她屡次三番害我在先,一再忍气吞声任人欺负,只会变本加厉,我必须反击。”
顾纾安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你是太子殿下,只需你一句话,呈文即刻便能落印。租契、教书先生、学生,都准备好了,只要文书颁下,明日那些女子就能坐在学堂里,你可以去看──”
她的眼睛里熠熠有光,顾纾安头一次发现它们是那样灼人,他淡淡地瞥开眼,“我为什么要去看?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和你无关?你是安国的太子,这些都是你的子民!”
“她们是安国的子民没错,可安国百姓千千万,不可能每个都顾及。她们也不曾受战乱之苦,不必担苛税之重,不曾遇饥馑之灾,这已经是安国为她们带来的莫大好处。我要处理的事很多,不可能每一个人的愿望都要替他实现。”
林一还欲再辩:“明明只需要你一句话,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你若不愿出面,写张字条给我──”
“百利而无害──那只是对你而言。”
林一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也不妨与你交底,我要坐稳这太子之位,需要尚书府的支持,想要我在这个节骨眼上与陆元畴交恶,对你鼎力相助──”顾纾安的视线冰冷,如吐信的蛇一般紧紧缠绕住林一,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可拿得出足够的筹码?”
林一没有筹码,除了一个皇贵妃,她在宫中并无倚仗,而后宫不得干政,顾纾安需要朝臣的支持,她没有任何助益。
而顾纾安竟然真的如战娴所说般精于算计,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明明在书里,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来之前,战娴与我说,你不会答应帮我──我们还打了赌。如今看来,是我输了。仇清也追了你十几年,却始终看不透你。果然是她更了解你。”
顾纾安没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林一对顾纾安不再抱有期待,或者说,对这个世界的人性不再抱有期待。她这些天四处碰壁,人情冷暖尝了个遍。最终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太天真了。
“不用你帮忙,交换也可以。让我入宫去给陛下看诊,或者其他我能做到的、令你满意的筹码。这学堂我一定要办。等你想到了便去侯府找我。”林一顿了顿,似是冷笑着补上半句:“在我自己将事情摆平之前。”
这不过是林一的气话,她如果有能力自己摆平,便不会舍下脸面来找顾纾安了。
她奔波数日,一点进展没有,每次看到希望近在眼前,赶过去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林一连饭也没心思吃,直接回了卧房,将头深埋在被子里。
她有点想回去了。
门嘎吱一响,林一没动。
脚步声沉稳有力,不是雪芽,而苍邪从不会进她的房间。想到这,林一露出的脊背渐渐绷紧了。
声音停在她耳边,来人离她极近。即使不抬头,林一也能感受到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身影。
“你去见了顾纾安?”
谢承南声音有几分暗哑,带着点没隐藏好的疲惫。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有那么一瞬,林一想要蹦起来对着他大吵一翻,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家,顺带将这些天在各处受的委屈都倾泻给他。
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感到累了。
而且这些天也足够让她冷静下来,这样僵持不下,对于二人而言都是煎熬。
“是。”林一从被子堆中抬起头。
谢承南见到她眼尾压出的红,心中刚刚起了些苗头的怒火转瞬间熄灭了,继而泛起些密密麻麻的疼。
他不习惯这种无法掌控自己情绪的感觉,再开口时带了些烦躁,“不是才说过,不会再接触他了?”
他们一高一下,离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林一要微微抬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谢承南,我没有办法。”她太累了,说出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也不想找他,可是那该死的批文就是非他不可,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为什么宁可去找他也不肯来找我?我会帮你。”谢承南看出了她的状态不对,声音轻柔无比。
“找你……”林一冲着他扬起一个笑,笑意苦涩自嘲,“你在哪啊谢承南?这些天我连你的人影都见不到。”
“我……”这次轮到他哑口无言了。
林一不催促他,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弧度,静静地等。她知道自己等不来他的解释,正如同谢承南也等不到她对于宫宴上所为的合理解释。
在这个时刻,他们的位置互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