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我帮你办学堂?”战娴有些意外,“我如今自顾不暇,已经不再是那个热心肠的战娴了,不会多管闲事。”
“我知道。不需要你额外做什么,我要见顾纾安,我知道你有办法。”林一的声音轻缓,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只需要你帮我见到他,剩下的我自己找他说,你甚至不需要和他碰面。”
战娴几不可见地摇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
“他就是不会。他看上去公允正直待人有礼,实则一切以利益为重,若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必须以你手中等价的筹码进行交换。”
林一没想到,男主在战娴心里竟是这样的人。
“他在那个位置上,必然不能想得像你我这样简单,办学是为民造福的好事,安国有更多的人识字习文,这便是他能得到的好处。况且……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见他对你,是真心的。”林一实在好奇,也许不合时宜,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战娴摇摇头,“他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对当年的事心怀愧疚罢了。”
看来男主这是玩脱了,战家的案子始终是战娴心中的一根刺,就算顾纾安现在如何弥补,哪怕不惜与昭文帝作对,皇室对战娴的伤害也绝无可能轻易消泯。
可就算无法消解,他们也这样一路相爱相杀走到了最后。
林一说道:“我相信他是个好太子,你也该对他有信心。要不要打个赌?如果他同意帮我了,你就和他坐下来好好聊聊。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你不说,他不说,关系永远也没有缓和的一天。”
“你倒想得通透,看来小侯爷待你很好。”战娴冲着她歪了下头。
不过是随口一问,方才还通透洒脱、能说会道的人,一下子如戳破了的气球,偃旗息鼓了。
这次轮到战娴打趣她:“看来,你们相处得也并不融洽。”
林一唇瓣微动,想要驳一句“才没有”或者“我和他好着呢”却明知是自欺欺人,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几不可闻的轻叹,“人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林一此刻看她,颇有些患难姐妹的感觉,却也知道“交浅不可言深”,她和战娴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互相诉说情伤的份上。
不过也快了。
林一很快恢复到轻快模样:“不提这个了。怎么样?你要不要和我赌?这件事对你来说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你只要答应将他约出来,我现在就能治好你的旧疾。”
战娴和顾纾安确实有联系,顾纾安早在她重回明州时就找到她,并给了她暗桩的地址,只要她去,顾纾安必定来见。但是战娴从没用过。
“这件事对我来说太过容易,于你却并不划算。若他真的肯帮你,我再等你治。”
林一冲她一挑眉,战娴从这个表情中依稀看到了小侯爷的影子,想来朝夕相处得久了不经意间便会做出和对方相近的动作。
林一道:“你就不怕我用这个要挟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现在对着你是这副说辞,对着顾纾安时,便告诉他这世上只有我能治你的病,他若不帮忙,我便不治你。”
战娴惊讶地看着她,之前对她建立起来的认知好像又要打破了。
又听林一接着说道:“这不是帮忙而是交换,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若真觉得过意不去,等你发达了,付我双倍诊金就行了。”
原来,她还是怕自己担心。战娴觉得自己对于她的认知愈发深刻全面起来。
“你要是同意了,我现在就给你施针!”
林一一再坚持,战娴终于妥协,她将脑后梳着的马尾拢到胸前,露出一段光洁白皙的后颈。
“你的偏头疼和左臂上的箭伤,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当时没有得到根治,拖到现在,医治起来会很疼。”
战娴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轻闭上眼,等着她施为。
林一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将后脑的诸多要穴交给自己,起了捉弄的心思。亮白针芒在她指尖一闪而过,林一故作阴测道:“我这一针下去,姑娘的性命可就没有了。”
战娴眼睛掀起一道缝隙,很快又合上:“那劳烦仇大夫动手麻利些,好叫我路上少受点罪。”
林一放下针哈哈笑了。
听见她笑得花枝乱颤,战娴也睁开眼,被她的笑声感染,自己也久违地、开怀地笑了。
待两人笑够了,林一重新施针,她将银针刺入战娴的百会穴,奇道:“你就这么信我不会杀你?”
“杀了我,谁带你去见顾纾安?”
“也是。”林一咕哝道,“倒是把这茬忘了。”
林一又刺下一针。银针入穴带着滞涩的疼痛,也许是为了分散战娴的注意力,她嘴里的话几乎没停过,“说真的,你真该去看看她们,都是些被抛弃的可怜人,没地方去只能暂且安置在我府上。等你见到她们就知道我所言非虚,这女子学堂非办不可。”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卵石般触手温润,却总叫人忘了,她也是坚硬的岩石,认定的事情不可转圜。
战娴忽然发现,这个仇清也一直在刷新自己对她的好感。虽说她与自己的每一次接触都带着目的,但战娴能感受到她的善意,没人会对向自己投来的善意感到厌恶,战娴也不例外。
这人并不似传言中那般不堪,战娴甚至觉得她有点可爱,觉得她比那些瞧不上仇清也而背后诋毁的人,要纯粹坦荡得多。
想到这里,战娴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微酸。这样的女孩,追在顾纾安后头,追了十几年。她少时也在明州住过一段时日,那时的仇清也骄纵蛮横,并不如何讨人喜欢,如今却也长成了这般亭亭的模样,性格也比自己讨喜。
在被她追着的那十几年里,顾纾安便一次都没有心动过吗?战娴答不上来,后来的那些年,自己并不在他身边。只是自她重回明州后看到的,顾纾安当真对仇清也烦而远之。
这样的女孩都瞧不上,当真是没眼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也许就像她对仇清也说的那样,是因为少时青梅竹马的情意和对自己、对战家的愧疚吧。
战场上刀剑无眼,臂上的箭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而她的头痛则是在战府被抄家之后,流放之地偏远凄苦,起先只是接受不了叛国抄家的双重打击,拖到后来,每逢打雷下雨甚至是日光暴晒,脑袋就疼得厉害。
此刻那些针插在她头部、颈椎的各大穴位中,存在感不容忽视,尤其脑瓜顶,要不是知道那是刺穴的银针,她会以为是一根粗棱的木棒插进她的脑子里搅动。
冷汗顺着她轮廓锋利的面庞如雨滴般滑落。
战娴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胡思乱想的心思,混沌中听见仇清也对她说,“是不是很疼?你再忍忍,一会就好了。”
疼,简直太疼了!
一口银牙被她咬得死紧,她艰难地张开牙齿,声音颤抖连不成句子:“我……刚才,的话,你真想……杀我,吧”
林一听懂了她要说的话,本来还担心医治起来太过凶险,但看来她还有心思跟自己开玩笑,便知道她一定能挺过去。
“什么杀不杀的。我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又不是刑场上的刽子手,不干那害人的勾当。”
灭顶般的疼痛持续足足一柱香的时间才渐渐退去。待到所有针全数施完,战娴早已汗湿重衫。
在那汗水冷却后的冰凉中,战娴脑中果真清明许多。
持续的行针,林一也有些疲惫了,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再来个两三次,便能好了。这病治起来很耗费体力,最近吃点好的补补。”
说着,林一看看四周,入目一片家徒四壁,“上回的银子呢?你不会都花光了吧?”
“问这个做什么?”战娴说道,语气与先前已经大为不同,“你想把钱要回去?”
“当然不啊。那是大家给你重振战家的,我要来做什么?”
“不过是看你这屋子空荡荡,厨房灶台上连个水瓢也没有,觉得稀奇罢了。”
和战娴在一起时,林一感觉更轻松些。虽然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如果没有之前那些事,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吧。”
“或许吧。”战娴道。
林一也学着她盘腿坐在床边,语气有些不满:“你应该说,现在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
“之前的战娴也许会这样说,但现在的我从不轻易交朋友。”
林一对此不能苟同,“之前的战娴,现在的战娴,不都是你?既然是一个人,干什么要和自己分那么清楚?”像这样将从前和现在的自己割裂开,是对过去或是现在的自己有多不满啊!
“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林一仰起头,看着灰扑扑的屋顶,也许是这些日子受了太多挫折,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变得敏感而脆弱,有些本不该说的话,就这样流淌出来,“我也没什么朋友。之前……很多人都不待见我。”
林一说的并非之前的仇清也,而是在那个原本世界里的她。那时林一的朋友也是少得可怜。来到这里后,她也认识了不少人,雪芽、苍邪、王春生、二黑、岳明彰、风正闲……他们之间或亲近,或志同道合,或互相欣赏,但却很少能有与他们交心的时刻。
林一下意识地不去想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