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现在自我怀疑。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太一厢情愿,一直自以为是地“为她们好”,殊不知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也许自己无法完全共情或理解她们想要的。又或许,自己在她们眼里,才是那个天真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她接受九年义务教育,读了18年的书,她从小就被灌输要读书上学,这一切就如同呼吸一般理所当然。
但是这些人不同,她们每天劳作挣扎、忍气吞声,只是为了一顿饭、一片遮身挡雨的瓦片。所谓的知识,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她的失落并未持续太久。
夜风微凉,借着冰冷月光,林一看到那些女子麻木疲惫的眼神。她忽然意识到,那拒绝并非源自无知愚昧。她们只是被一直以来的生活和苦难压迫得疲惫不堪,被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认知所限制。从心底里,她们不相信自己能变好,她们从未被给予过更多的选择。读书识字曾经离她们那样遥远,世俗的偏见又将她们紧紧束缚,那才是林一和她们之间存在的重重沟壑。
读书不能换来即刻的温饱,但能打破思想的禁锢,能让她们看到偏见的存在,从而萌生起打破禁锢的心思。
想到这里,林一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既然这个世界没有可以供她们学习的地方和条件,那就由她来创造。
她要办一所学堂,不仅仅是为了她们,也是为了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和她们一样的人,她要播下一颗种子,也许名为‘希望’,也许名为‘觉醒’,又也许叫作‘自我’,什么都好,她要让她们知道,这世间千百种困难,都不能成为放弃变好、放弃自己的理由。她们的人生,只该也只能由自己定义。
想清楚这一切,纵然知道前路艰难,林一也无所畏惧。
只是事情接踵而至,在她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王春生探亲回来了,并带回一个绝对算不上好的消息。
——他要走了。
王春生的老家在南阳,父亲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日子却过得清贫艰难。母亲总是不满他将治病得来的钱散给那些买不起药的人,二人三天两头地吵架。那时候王春生不过二十出头,跟着父亲学了一身医术,也算小有所成,便想着出去闯闯,去最为繁华的帝都,给那些达官贵人治病,赚够了钱再回去。
这一走便是三十几年,中途也曾回家探亲,但总是聚少离多。
刚到明州城的时候,心比天高,觉得自己一身本事,不愁无处施展。真的落了脚才发现,这里遍地是人才,自己那点本事根本不够看。
本来他带的盘缠就不多,盘不到好位置的店面,初来乍到又没什么名气,很快便连最便宜的客栈都住不起了。
王春生只能搬去偏远的郊区,在附近的村子落脚。那里有个荒废的院子,院中有一个歪脖子树苗,王春生便将那处院落修葺一番,便是后来的杏林苑。他雇不起人,一直一个人生活、维系医馆的经营。直到那年,收养了被丢弃在村里的二黑。
他不是没想过赚够了钱就将医馆开到明州城的繁华街市。只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村民,也都是生活贫苦之人,他们没什么银钱,所以每次王春生收取的诊费都少得可怜。
他也不忍就这样离去,村子里的人总说,自他来之后日子好过多了,以往生病都是硬扛着,如今总算是能抓上几服药,治治一拖再拖的老毛病。
王春生知道,他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重复他父亲的老路。离少时的理想越行越远,他却再没起过离开的念头。
这次回南阳探亲,是因为收到书信说父亲病重了。已经七十几岁的人了,手脚都不利索,还在坚持行医,突然在给人诊脉的时候,晕倒了。
王春生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了不相干的人,已经缺席了自家人的生活太多年了。连他自己都已经年老,又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挥霍呢。
他要回去了,回南阳老家去,那里也有自小陪伴,需要他的乡亲们。
林一听完,心中酸涩。她答应王老的,还没有做到,就要分别了。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总觉得还有时间,还可以慢慢来,但也许,变故总是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些。
“仇小姐,让二黑跟着你吧,这孩子踏实能干,就是嘴笨了点,跟着你我也放心。”
林一点头应下,并将一大袋包袱塞给他。
里面除了赶路用的干粮点心,还有几件交季穿的衣服,入了秋天气渐冷,这衣服倒是用得上。
王春生摸着那厚厚的布料,欣慰地笑了。
衣服低下还藏了一个硕大的钱袋子,装得鼓鼓囊囊。
林一解释道:“是给您的分红,医舍赚了不少钱,全赖借了您的名头,我总不好一个人昧下。”
王春生推脱不要,林一又劝道:“拿着吧,是您应得的。您把二黑留给我了,将来总也要留着家底养老吧。”
听她这样说,王春生便没再推辞,将包袱重新裹好,背在肩上。
他的背有些微驼,花白的头发也是银色较黑色更多。
林一看着,眼眶忽然就有点热。“有机会,我和二黑去南阳看您。”
“那老头子我就在家等你们啦,我是老了,这明州城,大概是最后一次来了。”王春生说着说着就笑了。
林一也笑,可是那嘴角无论怎么扯动,都带着僵硬的苦。
她眨眨眼睛,里面明亮得惊人,“让二黑送您走,走前,再去趟杏林苑吧。”
王春生点点头,笑声爽朗:“丫头想得周到!”
……
林一已经许久不曾哭过了,这次分别也没有。她想,这回自己忍住了,往后就再没什么能叫自己掉眼泪的事了。
只是等到二黑带着包袱回来,她还是没忍住。
林一盯着那个自己亲手收拾的锦面包袱,难以置信道:“怎么拿回来了?”
“师父说,您的包裹太干净,这一道路远,会弄脏。”
林一拆开包裹上系着的结,果然,准备的干粮和衣服不见了,只孤零零地躺着那个钱袋子。
依旧挺着大肚子,里面的银钱分毫没动。“你怎么不劝劝他?”林一轻声问道。
“师父已经从您这领足了工钱,不该再拿了。”
林一还是没忍住抽了抽鼻子,“可是他年纪大了,连照顾他的人都没有,往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啊。”
“仇小姐放心,我会给师傅养老的。”
“你也要走?”
二黑摇摇头:“我答应了师父,在这学够了本事再走。但我想尽快回去,还请仇小姐教我。”
说学便学,林一当即给他布置了作业,待他将那几本大部头医书啃完,便跟着她行医。
一个人的离开,总会改变一些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黑已经能完整地说完很长一段话,并且不再脸红了。
当夜,林一独自待在空荡的房间里,还是忍不住哭了。
允许哭泣,也允许迷茫悲伤,但在哭过之后,她会收束好所有情绪,继续走下去。
杏林医舍终于重新开业了。
开门做买卖,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长时间的关张最容易损失客源,许多生意原本火爆的店铺,就因为回老家过了年回来便发现主顾被别家揽去了。但这仇家小姐——或许该改口叫侯府夫人,真乃奇人。
杏林医舍重新挂上招牌的第一天,便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据说这是因为医舍的掌柜,仇清也在宫宴上凭借一手医术大放异彩,达官贵人医得,皇子公主也医得,就连皇帝陛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都知道皇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但那是皇家专用,平民百姓便是有钱也请不来。
而这坊间就有一家可以与御医相媲美的,不找她找谁?
没有生病的人也愿意来这里诊个平安脉,走街串巷时,原本习惯问一句“中午吃了什么”,都改为了“今日排上仇大夫的号了没有”一时间,去杏林医舍找仇清也诊脉,竟然成了明州城的新时兴。
也有许多城中贵女,先前已经和仇清也断了联系,如今也来找她攀关系混人情。
若是以往,林一对此定然嗤之以鼻,管他来的是谁一律推辞不见,现在却是来者不拒,跟谁也能聊上几句。
雪芽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忙得脚不沾地,担忧又心疼。觉得她是因为在姑爷处受了冷落,而自己说话又不中听,小姐只能在旁处寻些热闹了,心中无比自责。
而林一之所以如此,其实也只是为了在城里积攒些人脉,要是能拉一波赞助就更好了。
她想清楚了,这学堂还得办,这些日子杏林医舍势头正猛,不如就借着医舍的名头,办个女子医学堂。
办学堂并不是小事,林一又完全没有经验,要是她和谢承南没有冷战,还可以让他帮忙出出主意,但现在别说是找谢承南说话了,他每日早出晚归,两人连碰面的机会都少。
但林一不是拖延的性子。她将能想到的问题都列在纸上,分条列项地寻找解决办法。
最关键的还是资金来源,租场地、买教材、请先生……处处都要用钱。而她的目标学生是平民家上不起学的女子,这就意味着她几乎收不到学费,完全是在搭钱办学。
——林一从未对没钱寸步难行有过如此深刻的理解。
这是她自己的事,永安侯府和仇府的钱不到迫不得已她不能动。目前只能依靠医舍的盈余,虽然最近生意不错,但对于一家学堂的开销来说,连杯水车薪都谈不上。
林一将纸张从中间压出一道折痕,一边写上‘开源’,另一边写上‘节流’,中间则是‘办学’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