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南走到门前顿了一下,似乎在等人跟上。
林一看到了,马上小跑过去。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快赶到时,那门又在面前关上了。
林一看着那门怔愣片刻,她叹息一声,告诉自己没关系,本来就是自己瞒他,他有气也是应该的。
进了屋,谢承南已经坐在床上,一双乌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林一尽量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走过去将被子铺开,“很晚了,睡吧。”
谢承南握住她的手,用力将人拽下来。他的力气很大,为了不让自己受伤,林一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跌坐在床边。
“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不愿说,那就我来问。”
林一忽然觉得嗓子很干,像是皲裂干涸的土地,一说话,果然声音有些嘶哑,“你问吧。”
“你为什么要招惹战娴?”
林一喉咙滚了滚,话到嘴边又叫他噎了回去。
“别说你是为了帮她,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帮忙。”
“是为了帮她,也是为了……羞辱她。”林一有些耻于开口,她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写满了难堪。当着谢承南的面分析自己对另一个女人所做的恶劣行径,这和被当众解剖没什么分别。
“羞辱她,你为什么要羞辱她?她惹你了吗?”
“因为……”因为什么?她所可以用来作为理由的借口,早就已经被她否定了。是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要和太子一别两宽再无瓜葛,那展现于人前的原因甚至是因为她不想要谢承南疑心。可是现在,她还要说是因为嫉妒战娴和太子的感情,那不只是在打她自己的脸。她在谢承南面前,会彻底变成一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骗子。
林一狠狠心道:“因为我看她不顺眼。”
“看她不顺眼。”谢承南重复道。
林一知道他没有相信这样蹩脚的理由。
但谢承南只是重复一遍就揭了过去。“第二个问题,顾纾安中毒,是你干的吗?”
“是。”没有任何迟疑或是想要搜寻借口,她像是悔悟的凶手一般垂着头颅接受属于自己的审判。
“为什么?”谢承南轻声问道。
“因为……”林一几乎要说不下去了,但她固执地抬起头,盯着谢承南的眼睛,逼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因为我看战娴不顺眼,我要给太子下毒,再嫁祸给她。”
谢承南也看着她的眼睛,他发现那里面很空洞,空洞得只剩下了悲哀和惶恐。
他不知道那悲恐由何而来。
“仇清也,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是别骗我。”
……
“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想过后果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被发现,你会是什么下场,我、还有永安侯府,会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我……想过。”她想过自己的下场,暴露即失败,她会被遣返回原世界,会死。至于谢承南和永安侯府,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他们。
但是,真的不会连累吗?
林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潜意识里,她就不愿意,或者说不敢想,自己会连累到其他人这种可能。
她知道自己会竭力避免,但如果真的发生了,她没有能力摆平这一切。
所以,谢承南才会如此生气吧。如果自己被抓住,谋害太子这样的罪名,永安侯府和仇府,也难逃干系。
“你想过,却还是这样做了,是吗?”
她听见谢承南如是问道。那个‘是’字就在嘴边,林一却说不出口。
从谢承南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荒诞,太残忍了吧。
林一不知道谢承南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书房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谢承南这整个晚上都没有再回来。
雪芽是在第二天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而这种严重似乎还有继续发展下去的势头。
小姐和姑爷在冷战,因为一些难以说出口的原因。他们互相不说话,甚至不会看对方一眼。
就连神经大条的淳安郡主,也从这种气氛中感到浑身不自在,皇上赏赐的府邸地契才刚一送过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指挥两个丫鬟收拾铺盖走人了。
走前好心地和两个闹别扭的人道别,蹭了两鼻子灰。于是她决定在明州城的这段日子再也不来这永安侯府触霉头了!
淳安是远离了这个看不到硝烟的战场,但雪芽和苍邪却是在此常住的。此次矛盾不比寻常,不能放任不管,于是他们简单商量了对策——分别去开导各自的主子,至少弄清楚矛盾由何而起,对症才能下药。
“小姐……”
林一正在点灯熬油埋头苦读,闻言头也不抬地问道:“嗯?怎么了雪芽?”
“你和姑爷,为什么吵架呀?”
林一翻书的手顿住,然后状作无事般地翻过这页。“你看出我们吵架了?”
雪芽点点头,然后发现自家小姐始终没抬头看她,于是肯定道:“当然看得出来啊,已经……那样明显了。”
“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吵架。”没有人高声质问,也没有人歇斯底里,应该算不得吵架。
雪芽不解道:“没有吵架?那你和姑爷为什么……这样了?”
林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那些繁体文字此刻像是苍蝇腿一般,密密麻麻地飞不进心里去。“嗯,我们应该是在冷战吧。”
“冷战?”
“他想要的答案我给不了,我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所以就先谁也不理谁。过段时间就好了。”只是林一自己也不确定,这个‘过段时间’究竟是多久。也许三五天,也许三五月,又也许,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如尖刺荆棘戳破血肉,结了痂一辈子也好不了。
雪芽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另一边,书房里。
“侯爷……”
“嗯!这个称呼不错。往后你也不必纠结什么礼法,可以问心无愧地叫了。”谢承南冲他得意地挑起半边眉毛,“是不是还没和你说,你家少爷我,已经被正式封为永安侯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惊喜,意外,恭喜侯爷。”
“免了。”谢承南交叠的双腿上下换了个位置,继续毫无形象地卧在榻上。
他轻轻晃动着脚尖,“陛下说了,我的月俸按照亲王的规制来。往后府上也不必如此拮据了。这样,明天你去西市挑几个能干的家丁来,把侯府上下好好整顿一下。”
“是。”苍邪支支吾吾地还有话说,“侯爷……”
“嗯?你还有事?”谢承南好像完全看不出他的为难,惊讶道。
苍邪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侯爷,您和夫人,怎么了?”
谢承南面上带了几分孺子可教的赞赏,“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直白了?”
苍邪发现直接问出口也没想象中的难:“都是侯爷教得好。”
谢承南点点头:“都学会拍马屁了,不错。”
苍邪好不容易强撑起来的厚脸皮,又被他打回了原形。脸色一点点升温,又叫谢承南兜头一捧冷水泼个干净。
“苍邪呀,虽然勇气可嘉,但是看人眼色的功夫还是有待提高。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想说,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懂了?”
就这样,苍护卫好不容厚着脸皮主动一次,被他连借口都不找地搪塞过去。
两人各自从屋里出来,相互一合计,好家伙,碰的都是软钉子。
这样的冷战持续了三天,大概在第四天有所改变,却不是和好了,而是换了一种形式。
谢承南开始频繁外出,连苍邪都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而林一,则继续为了府上暂住的姑娘们寻找出路而奔波。
林一是打算着让姑娘们去医舍帮工,最好是能教得她们识得各类药材,之后离了自己的庇护,也能去谋个药房抓药的营生。再有悟性高又踏实肯学的,也可以随她一起看诊。但她遇到了莫大的瓶颈,这些女子中少有人识字,而学堂的费用和门槛太高,她支付不起。年纪超过二十的,学堂也不收。
于是在宫宴前,她起了自己在家里教书的心思,只不过几天,就身心俱疲了。
不止是她既要看顾医舍又要居家教学精力大大不够,林一自己那些繁体字的笔画都有待纠正,亲自上阵难免误人子弟。而那些女子们的新鲜劲儿一过,对于读书识字这事开始抗拒起来。
“仇小姐,你让我出出力气干活还行,读书,我真不是那块料啊。”
“老身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这四十年前都不曾识过字,现在岁数大了,脑子又笨,肯定更学不会了。”
“我不想读书,娘说等我十六就能嫁人了,嫁去大户人家,到时候把她接过去,就不占仇小姐的口粮了。”
“仇小姐,读书又不能当饭吃,这考取功名的向来都是男子,有我们女人什么事,就别耽误时间了。”
……
对此,林一一筹莫展。
起初,她只是希望这些女子可以不用继续在夫家、在主家受气,她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为此她将人带回谢府,给她们落脚之地,给她们一份暂时的工作,但她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辈子。于是她又想,要教她们安身立命的本事,读书识字可以给她们更多的选择。但是现在,她只想要她们意识到这种读书无用的想法是错误的。读书怎么会没用呢?也许它不能帮你立刻得到什么,但是你能从中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意识到人力终有所不及却总有人相信人定胜天,渐渐地你能认识到自己的改变。
但是,林一看着窗外,那些女子们劳作时互相笑闹的身影,又觉得也许是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