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再次满座哗然。
顾纾安一双狭长的眼睛冷冷扫过来,不知道她又打的什么算盘。
昭文帝亦是不解,奇道:“如此机缘,你却只求他一杯酒?”
“臣女只想求这一杯酒。往前与太子殿下有诸多误会,如今已经幡然悔悟。饮过此杯酒,便是真的桥归桥路归路。”
这种前无古人的赏赐,太匪夷所思了。
可这赏赐本身,对于帝王而言无需任何代价,只动动御口的事。
昭文帝思量片刻,仍是有些不相信眼前这女子没有其他图谋:“只是这个?”
林一略抬起头来,眼神垂落在帝王那身明黄色龙袍上,“若非要论的话,臣女所求并非只是这一杯酒。以这杯酒作始,我希望往后明州城中各人提及我时,想到的是永安侯府的少夫人仇清也,与太子殿下并无半点关联。我和小侯爷恩爱,不愿意他心中存有芥蒂。所以,恳请陛下成全。”
对于她杯酒释恩仇的说辞,昭文帝信了一半。这仇府嫡女曾经心属太子,便是连他这个皇帝都知晓的事情,淑皇贵妃早些年也曾动过心思。但他听闻此女口碑并不好,所以回绝了。
另一半,则出自帝王天生的直觉和多疑。
不过他还是允准了这一杯酒。
不多时,宫人端来了用榉木托盘托着的两盏清酒。
在顾纾安满眼复杂的注视下,林一淡定地伸手:“请殿下先选。”
她面色安然,毫无半点心虚,仿佛真的只是想喝一杯酒。顾纾安对于此女却从不敢大意,即使是伸手去拿酒盏,目光也紧紧盯着对面的人,时刻防备,生怕她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林一对此只是一笑了之:“臣女敬太子殿下,祝殿下所愿成真,福寿安康。”说罢执起靠近自己的那盏酒杯一饮而尽。喝完,甚至将杯身倾倒,一滴未落,以示诚意。
见她已经饮尽,顾纾安才拿起属于自己那杯,清湛的酒水在杯中微微晃荡,映照出顾纾安拧起的眉头,他看着酒中自己压得低沉的眉眼,终于举起酒杯,借着动作问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便如方才所言,想要与殿下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顾纾安冷哼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而后也一饮而尽。
林一见他喝得痛快,冲着人无害地笑了。
酒水清冽,宫宴上少不了推杯换盏,为了防止有人喝多了酒在皇帝面前失礼,酒水都是清淡不醉人的。清酒下肚,顾纾安却面上一热,似乎有些不胜酒力,细细感知时,那点感觉又轻弱得微不足道,于是他将那点异样抛在脑后不予理会。
众人纷纷眼见着仇清也和太子对饮之后相继回到各自的席位,恰如杯酒泯恩仇,一笑了之后再无往日的恩恩怨怨,不禁大觉无趣。往后明州城内的谈资又少了一大头。
各家贵女献艺完毕,接下来陆续有几位官员借着宫宴向皇帝贵妃献宝。
林一本以为以谢承南的懒散性子,这种有“攀炎附势”之嫌的事他肯定不屑于做。
虽然知道他在宫宴前也忙活了几天,似乎是在寻什么东西,却不知那其实是他寻来送给昭文帝的,更不知他送的是什么东西。
谢承南送的是一幅江山画卷,与市坊间卖的或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画作不同,这副“画卷”以黄绢为底,上面描绘了整个安国的版图。山脉缀绣着层层叠叠的丝线绒布,用至软之料塑极硬之岩,从墨黑到浓绿再到青黄,高度也不断攀升,北面的几座山脉,尖顶上还缀着细密的白沙;而这画上的河流,竟是用青金石打磨镶嵌的,边境与海岸则用敲碎的贝母碎片粘连。整幅画卷是立体的,之所以称之为“画”是因为卷底柔软,仍然可以卷起来如画轴般携带。
这种可媲美立体3D的江山图卷,即便是现实世界,林一也只在ai中见过。第一次见到实物难掩惊喜之色,更遑论此生都与现代科技无缘的书中人了。此物一出,无人不惊叹。
除了巧夺天工,别出心裁。林一想不到其他词来形容。
不依赖科技,只靠着一颗匠心和过硬的手艺,或许这便是只有古代人能做出来的工艺。而这样的艺术品,被谢承南寻来了,足见其用心。
林一看得出来,其他人又怎会不知?
昭文帝看着这一幅江山画卷,眼中喜爱溢于言表,让人呈上前细细观看。
看了许久,才叫人妥帖摆放在御书房的书架上,以便日日欣赏。
帝王眼中的喜色还未褪去,含笑打量这位永安侯留下的小公子。
良久,昭文帝唠家常般随口问道:“你今年便年满十八了吧?”
“还未过生辰。”谢承南答道。
“也不用等了。谢延泽走了这么长时间,永安侯的位子一直空着,侯府上的事情皆是你在打理,早天晚天也无甚干系。──纾安,你去拟旨。”
昭文帝左手轻叩案几,不缓不重地敲了几下,目光扫过谢承南,最终落在太子身上:“永安侯府世子,年十七,恪守祖训,修德砺行。今准其嗣爵,袭永安侯位,岁禄视亲王例。”
“儿臣遵旨。”
未及十八就封侯,虽是承袭,在安国也是前所未有,更别说特准破例拿亲王规格的年俸了。
顾纾安心知,明日早朝时,又要掀得那帮老古董们好一番唇枪舌战了。
座下之人也不全然信服,只觉得谢承南不过一尚未弱冠的小儿,只是献宝献到了帝王心坎上,便能坐享双俸金印。
更有寒门出身进仕,苦读十余年,拼不过人家有个做侯爷的爹,即使人死了,也能在若干年后给儿子弄个侯位继承。
而处于这一切艳羡嫉恨中心的谢承南,只是按照规矩俯身接旨。
“臣,谢主隆恩。”
清冽的嗓音穿过大殿,引得近旁烛火微动。谢承南抬首时,那跳动的一点火苗落进他眼里,照不出半点欣喜,像是无论何种结果都在他预料之中。
昭文帝看在眼里,心道,倒是个宠辱不惊的。
谢承南刚一坐回席位上,便有近前的人前来贺喜。
他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没骨头似地与人碰杯,管你来人是真心祝愿还是假意奉承,统统照单全收。
这回,破败的永安侯府很快便不必破落下去了。可坐在他旁边的林一却并不如何开心。
谢承南能够如愿继承侯位,确实值得高兴,但她还记得全文末尾处那人孤独落寞的结局。
于男子而言,封侯拜将建功立业确实不枉其生,但她倒真希望谢承南能像如今这样懒散却自由地过这一生。而不是,成为帝王的利剑甚至暗影。
宫宴已近尾声,皇帝与众臣道几句家常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
“朕近来听闻一事,西骊使臣入我大安,名为修好,沿途却肆意纵马踏苗,冲撞农户,言语间也对我朝多有不敬……”
“今日宫宴,没那么多规矩,都来说说对这事是怎么个看法。”
皇帝开了口,自然集思广益。
有人认为两国邦交为重,也许只是这使臣为人低劣,并不能代表西骊立场。也有人认为,使臣一言一行皆代表的是国家的态度,使臣如此做法定然是西骊授意,就算不是,也证明其求和交好之心不诚,应当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在各处驿站上不必对他太好;也有人觉得正因如此,才更该以礼待之,彰显大国胸襟。
昭文帝似乎很累了,撑头听着不予置评。
于是几番论战过后,人声渐渐熄了。
又过了一会,昭文帝说道:“永安侯,你也来说说。”
谢承南刚刚封侯,却并不急着表现自己,其他臣子讨论时,他便默默地吃着席上的菜,时不时地和他那位夫人小声说着什么。看那轻松随意的样子不似在商议之后该如何重振侯府,而是在评论哪一道菜做的好吃。
实际上,宫宴进行了许久,有些菜已经凉了,过了食用的最佳时辰。
昭文帝选在宫宴上封侯,并不是因为那件讨得他欢心的礼物,心血来潮随口便封了。这件事他思索了很久。如今太子在朝中看起来得势,实则脚根并不稳固,战家那桩积年旧案,更是深埋在朝堂暗处的火药引子,稍有风过草动便簌簌作响,太子每逢此案就失了冷静。一想到这个昭文帝就头疼。他是太子,是储君,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偏瞧上了那个麻烦的战家孤女。哪怕是仇百济的闺女也比她强!
他的好儿子甚至还想给战家翻案。且不说战家谋逆一事已有证据,就算存疑,是他亲自定的案子,他岂会不知?没有下令满门抄斩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这时候口口声声要翻案要真相,将他这父皇的脸面,将皇权置于何地?
但毕竟是自己从小宠爱到大的儿子,身为帝王也有一颗父母心,虽然生气,也还是要为他筹谋。
这次宫宴让六皇子筹备便是对他的敲打。
而谢承南,昭文帝想让其成为太子的助力。就像当初的他与谢延泽那般。
况且他观此子虽然表面懒散,偶尔表露出的才华却是不俗。稍加培养,将来定堪大用。一代能臣成长起来需要时间,谢承南等得起,他的身体却不见得能撑到看太子羽翼丰满的时候,这才有了破例封侯的心思。
现在有此一问,也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选错人。若是此子答得好,恰好借着这个机会帮他在朝中植立威望。
这些谢承南若是仔细思索,很快便能想清楚其中的关窍,但他现在心思却不在此。
早在昭文帝说出西骊二字时,他便走了神,思绪不受控地游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