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郡主一曲剑舞方毕,又有数位贵女相继献艺。
席间私语渐起,大多是评论起哪家的小姐千金的才艺更笃、身姿更妙。这其间又一道声音,低声问向身旁之人,为何这仇清也按耐不动,没有展现她那拿手的琴技,往日里数她最爱出风头,生怕太子殿下的目光叫旁人分了去。
“这有什么不解的,没看到那谢小侯爷在她身边坐着呢吗——这当着自家夫君的面,怎好对着其他男子暗送秋波,要我说,她这是让谢小侯爷给管住了。再厉害的女子,成了亲,也就成了纸老虎……”
这话好巧不巧地叫谢承南听了去,他转头又传给了林一,故意戏弄道:“为夫其实很大度的,你要是想给太子殿下弹上一曲,也不是不行……”
林一故作气恼地侧过脸来,嗔怪似地瞧他,只是那点笑意还是没隐藏好,流光似的自眼角泄出:“你急什么?我这便去了。”
林一垂下眼睑,将杯中残冷的半盏凉茶一饮而尽,而后方才起身说道:“臣女不才,没有诸位姐妹那般拿得出手的技艺,最近与家父学了些医术皮毛,若陛下不弃,愿献丑一二。”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够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
淑皇贵妃了然地看了她一眼,也在一旁帮腔道:“陛下,清也最近在城内办了间医馆,口碑很好呢。”
弦歌雅意今日看听了不少,用医术来献宝的,倒是闻所未闻。
昭文帝一抬手:“那便让朕和贵妃瞧瞧,你这医术有何精明之处。”
“是。”林一点头应下,又道:“臣女斗胆,可烦请先从淑贵妃开始?”
淑贵妃自然无不可,揽住昭文帝的手臂道:“陛下,不若便让她先给臣妾瞧瞧,也好见见她的本事,若是个花架子便将她拖下去,莫要丢了我母家的人。”
知她这是在故意玩笑,昭文帝哈哈一笑,痛快道:“好,不止贵妃,今日在场之人,你皆可随意指选诊治,可莫要丢了你姨母的颜面!”
林一谢了恩,便来到贵妃近前,隔着手帕为她把脉,凝神诊了片刻,问道:“娘娘近来是否少眠,即便睡着也并不安稳,常有心事萦怀?”
淑皇贵妃暗叹一声,盈盈目光看向一旁端坐的帝王,“最近陛下政务繁重,夜里常常宿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本宫担心龙体安泰,却又帮不上忙,夜间时常睡不好。”
昭文帝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朕身体无碍,倒叫你忧心了。”
林一点点头:“娘娘心系陛下龙体,但亦需珍重凤仪。臣女斗胆,为娘娘拟一副温和安神的方子,无需煎服,只要煎炒之后放入香囊,每日挂于床帐便可。”
“我平日最不爱喝那些汤药,如此甚好!”淑皇贵妃方才得了帝王的一句关心,自己的外甥女又如此为她长脸,面上的喜色几乎满溢出来。
却有人不满,私下里和同伴嘀咕道:“谁不知道仇清也和淑皇贵妃的关系,怕不是一早就串通好了……”
说话之人的声音不算大,却没有故意遮掩,还是有几个字眼传进了林一的耳朵里。
她将目光扫向那人,伸手遥遥一指,问道:“娘娘可知那坐上是何人?”
淑贵妃放眼一瞧,那坐上正是肖御史的孙子。
林一心下了然,“启禀陛下,臣女观那位肖公子的面色,似乎不大好,臣女接下来想为他诊治一下。”
昭文帝被她这番话激起了好奇,“哦?如何不好?肖良可是很宝贝他这孙儿,你便去给他好好瞧瞧。”
得了皇帝的准许,林一便径直走到这位肖家公子面前,这次她连诊脉都省了,将他的脸色上下打量一番,便诊断道:“这位公子面色虚浮,显然是冬藏之气不足,水源涸而木凋。”
肖公子明显被她此番冬春、水木之说唬住了,问道:“什么意思?”
林一面带微笑,解释道:“肾脏恰对应四季之冬,属水,而肝属木。公子当好生将养,否则肾力不足,筋骨萎软,行床事时,恐有不举之症。”
“你——!”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不知是谁先带头暗笑出声,倒是按下了某个开关,笑声此起彼伏,便没停过。这明州城中谁人不知道这肖御史的孙儿肖寻,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整夜里寻花问柳如家常便饭,若说他的身体出了这等问题倒是毫不意外。
肖寻被她当众点破,气急败坏,却也不敢公然对她动手,一张脸憋得通红:“一派胡言!本公子康健得很!你……你竟敢当众污蔑,毁我名声!”
林一见他恼羞成怒也丝毫不惧,幽幽说道:“其实这病也不难治,只需几味常见的药材,白术、当归、肉苁蓉、附子……”
席间已经有人暗自将方子记了下来,不管有用无用,回去试试或是以备不时之需,总归是白得的方子,并无任何损失。
肖寻的一张脸涨得更红了:“本公子在那方面……厉害得很!用不着你那劳什子药方!”
林一略为惋惜的点点头:“总有人讳疾忌医,真到见棺材那天再落泪就晚了。若是肖公子哪日后悔了,欢迎随时到杏林医舍,一定给你用最贵的药。”
肖寻被她气得不行,却抵不住周围指点的目光,冷哼着低头与盘中的雕花萝卜较劲。
林一从始至终从容笃定,言语间并不与人争执,反而更显得她所言在理,顺带着给医舍又打了一波免费的广告。若不出意外,今日之后杏林医舍会迎来更多的贵客。这位肖公子或许也在其列。
谢承南抿下一口御赐的佳酿,低低地笑了一声,他却是今日才发现,自己这位夫人,是有些‘睚眦必报’的。回去之后还得对她更好些才是。
接下来,林一又点破了某位妃嫔半夜足心灼痛乃是阴虚火旺,一个小太监患上了腰突之症,甚至还发现一位重臣每日饮用的补汤中被贴身之人暗中下毒。
至此,再无人对林一的医术产生质疑,纷纷称赞仇院使后继有人。
“仇百济倒是生了个好女儿,你不错,来给朕也瞧上一瞧。”
林一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得意转头又浇灭了。这昭文帝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的?若瞧出问题来,当着这么多朝臣贵女的面,她是说,还是不说?
她心中忐忑,皇命却不得不接,心中咂摸着,几步路就走到了御座前。
替昭文帝诊过脉后,林一道,“臣女医术浅薄,把看不出,请陛下治罪。”
这回席间却无人私语了,整个大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昭文帝没有说话,林一便跪叩在地,不敢起身。
她并非没有看出来,只是看出来也无用。这并非是病,而是疴。疾症轻且急;病较疾更重,也是医学中更加常用的概念;而小病不医,久未治而成疴。身患沉疴的昭文帝,只怕时日无多了。
身为帝王,国家的大事小情都要他过目决断,既要为国事忧思,又要时刻警惕着朝野后宫的权利争斗,最是耗费心神。情志过极者,耗伤五脏,病因本就错综复杂,如乱麻般难以缕析,而宫中太医定不敢坐以待毙,各种名贵补药一碗碗地喝下去,当下看起来是康健了,可那效果只是一时的,从不曾治得根本。他需要的不是医治,而是休息。休息两个字于一位负责任的国主而言,如同天堑般难以触及。
他在需要休息的时候一味进补,反而伤了底子,到了如今,休息也已经无用了。
这些话,林一便是说出来,皇帝会信吗?也许会。但是帝王身边向来不乏医术高深的太医,为何却会有沉疴在身?仇百济身为太医院院使,专事负责皇帝的康健,对此的情况他会不知道吗?若堂堂院使都知而不报,那么此事又岂是她可随意妄言的?
这些都是林一的顾虑。
良久,昭文帝轻笑一声,“你这孩子倒是实在,没说些圣体康健的话来敷衍朕。你父亲也说看不出来,却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话林一并不敢接,只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吧。大胆说,朕不治你的罪。”昭文帝仿佛很累了,又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林一咬住腮边的软肉,疼痛让人更加清醒,她清醒地意识到如今已无其他退路。
太子顾纾安此时却毫无征兆地出言阻止:“父皇,事关龙体,岂能容她一介无知女辈儿戏!父皇若疑心,待得宴后,儿臣再去外寻得名医入宫替您诊看。”
昭文帝微眯起眼睛,鹰隼一般的视线审视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林一适时开口附和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龙体乃国之根本,臣女不敢妄言。”
“罢了……”昭文帝极轻地阖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些疲惫仿佛不曾发生过。
“仇清也。”帝王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林一听得浑身一抖。便听昭文帝继续说道:“诊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林一顿了一下,此时或许该别无所求以表忠心,但她确有所求,就算皇帝不开口,她也是要找机会自己讨的。
“陛下圣明,臣女……确实有一想要之物,想求陛下赏赐。”
“你想要什么?”
林一仍垂着头,视线暗暗扫向距离帝王最近的那人,“臣女想借着宫宴,敬太子殿下一杯酒。恐太子殿下不愿,所以恳请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