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竟是西骊使臣……
方朔有使臣途径——这是不久前他从瑶娘处得到的消息。他原以为那是南疆来的使者,理所当然地要借道方朔。
但西骊和方朔中间隔了三五座城池,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
方朔出现的使臣与西骊使者是不是同一批人?如果是,为何要不远千里绕道而来?况且他国来使,要走特定的官道,不可随意妄行,在两国交界处都有通关文牒查验。但若不是,则两国使臣同时入安,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诸多猜测在谢承南脑中快速回闪,他也只是稍正辞色,看起来认真了些:“臣以为,毁人农田扰民安宁,其心不良,若追根溯源,恐是西骊朝廷轻视安国,是以使臣上行下效。不若将使臣于途中扣下,安个罪名,杀了便是。”
杀了。他说得轻松,但知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安国与西骊向来关系紧张,一旦将使臣斩杀,两国交战不可避免。
当即有忠愚之人怒斥谢承南“小儿狂妄,不知深浅”。他破例封侯,已经引起人们不满了,还在御前“胡言乱语,挑拨两国邦谊”,其心可诛!
对此谢承南一笑置之,好像那些难听的话说的不是他,而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明明谢承南的提议是所有说辞中最极端的一个,昭文帝却仿佛来了兴致,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安个什么罪名?”
“依臣之见……”谢承南收了笑,但唇角还未收束完全,有近前的人从那似笑非笑中窥见出一丝残忍。“那名使臣身上应当有西骊王室的秘密指令,让其在沿途肆意破坏,进入明州城内勾结贿赂朝中重臣,以伺毁其朝纲。如此行径,乃祸国离间之罪。”
他言之凿凿竟然似真的知晓了西骊国的布谋一般。且不说扰乱一国的朝堂并不会对自己的国家产生实际利益,便说是真的,装作没看见也便罢了,还能暗中收集证据,书信传给西骊,让其欠安国一个人情,日后更好拿捏。可若真如谢承南所言,两国之间便不仅是斩杀来使的仇,他这是要给西骊定罪!除非彻底起兵将西骊打败不然此仇不可消解。
殿内响起不知是何人的抽吸声。皇帝没发话,许是龙颜大怒的前兆,谁都不想挑这个时候去触真龙的逆鳞。
有更擅长察言观色之人,看出皇帝并无愠怒,大胆猜测,也许皇帝想要的正是对西骊师出有名。若是这样,这初生牛犊的谢家小子,所献计策便正中下怀了。
对于此计,昭文帝没说可也没说不可,但面上隐隐透着喜色,倒是更加证实了这一猜想。
“太子,你也来说说。”
顾纾安道:“父皇,儿臣以为,西骊使臣此行确实疑虑颇多。其真正意图或许并非永安侯所言这般简单,仓促定罪,恐非上策。”
皇帝面上的那一点点喜色倏地退了下去,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带着一点对这个儿子的期望,没有制止他。
但是,顾纾安还是令他失望了。
“儿臣以为,我安国亦可派使臣前往西骊,不若便由儿臣亲赴西骊,彰显诚心,定能从中寻得……”
“砰!”昭文帝猛地一掌拍在案上,杯碗盘碟震得叮当作响。
旁边的淑皇贵妃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想要看看皇帝的手,却又慑于天颜不敢说话。
昭文帝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急促颤抖:“ 你要去西骊?为了什么!你说!”
天子之怒,无人不惧,已有臣子随着他这一声怒喝扑通跪倒在地。
顾纾安亦撩开下襟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亲赴西骊,一来是彰显我安国不计前嫌之诚意,以免授人以柄;二来,西骊所谋不明,寻常使臣恐难以招架,儿臣太子之身份可作为震慑亦可进行牵制。”
“震慑?若西骊当真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你堂堂一国储君,去那里自投罗网吗?!他们正愁没有我安国的把柄,你去上赶着送人质?!”昭文帝重重地喘息着,他气得狠了,吸不进气来,平复了半刻,才接着斥问道:“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想去做什么?有胆子想,没胆子说?!”
他这位父皇当真要撕碎父子间那根摇摇欲坠的丝带。顾纾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情绪深邃如渊,似要破釜沉舟。“其三,多年前战府叛国通敌一案多有蹊跷,儿臣此去恰可查证疑点,将此案水落石出……”
“住口!”
啪嚓一声脆响,白玉杯磕在顾纾安脚边,碎玉四溅。昭文帝的手还保持着朝他掷杯的动作,许久缓不上来。
“皇帝息怒!”
“陛下息怒啊……”
昭文帝训斥他有胆想没胆说,除了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外,也是有敲打提醒之意。正常来说受到皇帝怒极质问,都该聪明地闭嘴保持沉默了,没想到太子真的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了口。
昭文帝虽然怒极,但多年来帝王心计还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了一丝理智,他意识到顾纾安此时说出真实目的,是想要借此机会,将这庄旧案提到明面上来!他安敢在此时此地重提那已经由皇帝金口盖棺定论的逆案?是受了那战家孤女的蛊惑,亦是存心与他作对,质疑天子,动摇国本!
昭文帝岂能容他再说下去。
“来人!传朕旨意──太子顾纾安于宫宴之上言辞无状,不思为国分忧,反纠缠陈年旧案!即日起……”
他身旁的淑皇贵妃正屏息听旨,连眼睛都忘了眨──皇帝果真对太子失望至极,顾纾安却还不知死活地自寻死路,很快便能如她预料那般,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再褫夺太子封号,另立新储……淑皇贵妃心里隐隐期待着,这新任储君说不定会落在自己儿子头上呢。可是昭文帝说了一半又没了下文,瞠大的双眼满是震惊!
淑皇贵妃随着他的视线一看,也不由得花容失色。
顾纾安原本跪得笔直,即便当着诸多大臣的面被父皇训斥、论罪,他也背如松竹,不肯低头。只是下一刻,胃脘间一阵剧痛,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紧接着他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昭文帝再气也顾不上治罪了,连忙着人查看。
内侍手忙脚乱地将人放平,见人昏迷不醒,胸前一大滩未干涸的血迹,不由得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传太医!”
宫宴在同禧殿举行,除了宫廷佳节在此设宴,哪位皇子公主的诞辰、皇帝贵妃寿宴,甚至是宴请王公大臣、外国使节也都在此处,可以说是连接内外朝的核心。
太医院设在外廷,距离同禧殿并不近,赶过来要半柱香的时间。
顾纾安发作得突然,拿不准是否得了急症,看起来又着实唬人。也是病急乱投医,昭文帝心疼地看着自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儿子,忽然想起这宴上就恰好有个懂医术的。“仇清也,你先来给太子看看!”
对于关键时刻昭文帝会想到自己林一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皇帝竟然真的记住了她的名字。转念一想,这“让宫宴上所有人都记住她”的附加任务,也算是成了。
其实就算昭文帝不说,林一也是要主动请缨的。毕竟这毒是她下的,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治好。
林一感觉这几日自己不是在演戏就是在演戏的路上,演技锻造得炉火纯青堪比实力派演员。
就算提早知道顾纾安是因为什么吐血,林一还是要摆出一副惶恐凝重的姿态去给太子诊脉。
她凝着眉,几根纤长的手指搭在顾纾安腕上,身边围了一圈各怀鬼胎的人。
这里面真正关心太子的,恐怕也就只有昭文帝和战娴了。这顾纾安也是死心眼,连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都知道战家的事不能提,皇帝已经勃然大怒了,怎么就非得当众说明白不可。不过也能理解——为了女主嘛,战娴因为这事心中触动不少,两人之间的感情也能更进一步了。
林一表面上在凝神思考,实则思绪早已飘了十万八千里,直到昭文帝问道:“怎么样?”
林一不确定道:“太子殿下……似乎是中毒了。”
“中毒?”昭文帝眼神一凛,居然有人敢当着他的面下毒!
“诶呦喂,”一旁的静泉公公惊呼一声,大喊道,“有刺客,快护驾——!”
十几名暗卫不知从何处跃出,现身在殿中,拔刀围护在昭文帝身边。
不巧,林一也在这保护范围之内,雪亮的刀刃晃得她眼睛疼。
“陛下,情况紧急,臣女斗胆自请为殿下医治。非常时期非常办法,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你要如何治?”
林一入宫前便料到今日宫宴不会太平,全套的医疗装备都带齐了,不只是金针银针,还带了各式各样的刀具。
她从中挑选了一枚细长的柳叶刀,在烛火上烘烤过后,用它划开了顾纾安的肘窝。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林一似犹觉不够,用力挤压伤口,让更多的血流出来。
“这这不是胡来吗?”静泉公公在一旁惊呼道。
林一头也不抬地解释道:“为了不让毒素侵入心脉,放血是最快的办法。肘中静脉粗浅,操作危险最小,医书上也记载曲泽穴可以解毒邪。”
昭文帝只静静听着,眉目间的凝重丝毫不见松动。
林一手边没有药材,无法配置解药,几根银针刺穴倒是可控制毒素蔓延将人唤醒,但现在还不到他醒的时候──林一最重要的任务并非给顾纾安下毒,而是嫁祸给战娴。
“放血可以减缓毒素蔓延,现在殿下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还需待太医来了之后再行详诊。”
闻言,昭文帝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
太医还在赶来的路上,一干人等除了守着顾纾安让他晕得能舒服点便无事可做了。
只听仇清也此时犹豫道:“可致吐血的药物不多,砒霜──也就是鹤顶红,毒性最为剧烈,朱砂、铅丹毒性稍弱,除此之外,断肠草损及肠胃也可能吐血……”
“若是鹤顶红,殿下此时怕已经……而断肠草误食之后腹痛剧烈,不该毫无征兆。依臣女之见,太子所中之毒应是朱砂或铅丹,且食用时间不会太长,便是在宫宴开始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