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方是林一无意中从某本古籍中看到的,需要用到的材料恰好都有,调配对于她来说易如反掌。
虽然简单,但这效果却不是说笑的。
如果陆嫣然不是这样急切地想要展示自己,早在淳安找上她时,便会想到其中的不对劲——堂堂亲王之女,身份显赫,其父又是堂堂正正地为国战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一般贵女,甚至其待遇可以媲美一位公主了。这样的一位郡主,就算在明州城没有封地住所,也绝无可能无处可去,沦落到要住进仇清也家里,看人眼色陪人选衣——除非,她自己愿意。
如果她今日更警惕一些,便能联想到淑皇贵妃和仇清也的关系,由贵妃提议的献礼环节,怎么可能作为她陆嫣然跃上枝头的嫁衣。
乐声越来越急,这一曲舞蹈正进行到曲中最为关键的**,陆嫣然的舞步也越来越急切,越来越慌乱。乐音攀上高峰的那一刻,她忽然不动了。紧接着,她的腰肢并不自然地扭动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衣料下噬咬她的皮肉。可是众人看得清楚,她身上什么异物都没有。
乐师不明所以,他们隐在屏风后,无从看到舞者出了什么状况,只是继续尽职尽责地吹奏,乐音达到高峰后渐渐舒缓起来。
而殿前处于所有人关注中心的陆嫣然,在那刻停顿之后,忽然疯狂地扯动起自己的衣服。
痒到极致的痛使得她的动作带着急切的颤栗,舞姿再也无法维持,她整个人佝偻下去,双手在脖颈、手臂、腰腹处不停抓挠。羽衣衣领处缝合的羽毛被抓落,混合着点点猩红血滴,落了一地。
殿中响起震惊的抽吸声。
皇帝眯着眼睛,不悦道:“怎么了这是?”
陆尚书忙跪地替她解释道:“小女今日来时便有些不舒服,想来是昨日受了风寒,起了些风疹,绝非有意失礼,请陛下赎罪!”
昭文帝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行了,带下去吧。”
此时事情还有转机,陆嫣然大可以顺着陆尚书的说辞认罪,求得帝王的宽恕。
近来陆尚书为官并没有任何让帝王不满之处,昭文帝也无意让他的爱女在殿前太过丢人。
但陆嫣然偏偏在此时反应过来,自己受了算计。
她于混乱中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精心描绘的妆容在脸上糊作东一块西一块的颜色,本人却丝毫不觉。
她被噬骨的痛痒和恨意占据了全部心神,无暇去思考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只见陆嫣然躲过陆尚书要拉她回去席位的手,又挣开前来领她离席的宫女太监,将那件已经破碎不堪的羽衣彻底从身上扒去,扑到淳安面前怒声质问:“是你做的!是你做的对不对?你和仇清也联手设计我!”
淳安面露惊惧,疑道:“我替你求得彩头也不过是看你练舞用功——你怎能如此冤枉我?”
陆嫣然此时已近癫狂,又朝着昭文帝的方向拜下去:“是她害我!请陛下明察!”
淳安郡主自席案后缓缓起身,撩开裙摆跪在陆嫣然旁边:“臣女来明州只为参加今日宫宴,来此不过三日,因在明州并无府邸,于是借宿在永安侯府上,与仇少夫人初初相识,断无可能在这短短三日内便勾结一处,更无可能联手设计一个并无瓜葛的尚书之女。臣女恳请陛下明鉴。”说完朝着昭文帝和淑皇贵妃徐徐俯身叩拜。
“这件衣服,这衣服是你送我的,这便是证据!”陆嫣然侧目而视。
淳安的目光始终平平停在帝王的桌案下方,既不直视天颜,也不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关注,“这衣服确实是我赠与陆小姐,但并无问题,陛下若不信,可派人查看。”
与陆嫣然的歇斯底里完全相反,淳安郡主不卑不亢,不急不怒,对比之下,陆嫣然的失仪之处便更加明显了。
掌事的总管太监拿过已经破碎的羽衣布料,里外翻看一遍,发现不过是最寻常的羽衣,并没有任何不妥。
林一的药粉只要一穿上就会渗入皮肉,消失无踪,即便有些残留,经过陆嫣然的一番抓挠,衣服上沾染的那点药粉也早已挥霍个干净。
在小太监拿起衣服的瞬间,林一本还有些担心,若是药粉还附着在上面,另后续接触的人发了痒,便不好解释了。
多亏了陆嫣然慌乱间的撕扯,将这最后一点可能残存的证据也替她粉碎。
“回禀陛下,这衣服奴才看过了,并无不妥之处。”
帝王的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人心都是偏的,这事情就算真的与淳安郡主有关,皇帝也不会深究,只会让陆家女来背这失仪之名。更别说现在已有的证据,指向了郡主是清白的。在座稍看得懂局势的人,都为这陆家惋惜,再闹下去,真的惹怒了陛下,难看的只能、也只有陆家人罢了。
“不可能!这衣服一定有问题,去查,叫大理寺去——”
昭文帝一拍桌子,打断了陆嫣然的口不择言,帝王威严终于让她后怕起来。她浑身颤抖着瑟缩一下。
陆尚书跪伏在地,想要求得皇帝开恩,却又慑于龙颜,不敢开口与帝王抢话。
“简直荒唐——想查便查,你当大理寺是你陆家宅院不成!”
“臣女……臣女不是这个意思……”陆嫣然小声嗫嚅着,声音已带上哭腔。
陆尚书也求情道:“陛下,小女无知,只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闹事,更不敢为这一己私事惊动大理寺,还请陛下开恩,饶恕她这一回吧!”
昭文帝冷哼一声,三言两语为她定了性:“殿前失仪,言辞无状,污蔑郡主!陆元畴,这便是你教养的好女儿!”
陆尚书冷汗直冒,却不敢去擦,只一个劲儿地低头认罪,“是臣教女无方,请陛下责罚!”
昭文帝已经懒得看他,连日处理政务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神,就连这宫宴都不令他省心。“带回去严加管教,别再放出来丢人现眼!”
“是,是,谢陛下,多谢陛下!”
天子一怒,果然震慑人心。而这已经是格外开恩的结果了,只让陆尚书回去严加管教,而不是替她管教,自然是要谢主隆恩的。
虽然昭文帝没有对陆嫣然做出惩罚,但帝王掷地有声的判词,似乎已经宣判了陆嫣然的一生。
殿前失仪,对于贵女而言是德行有亏的罪名了,等同于案底一般的人生污点。往后,商贾人家暂且不论,这城中官宦权贵怕是再无人敢求娶她。今日之事,往后不再追究倒也罢了,若是哪日陆元畴犯了错失了圣心,难免不被拿出来一并论罪,怕是还会累及家族清誉。
陆嫣然连宫宴都没参加完,就被陆尚书带了下去。今日之事已足够她长个教训,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来林一面前蹦跶了。
这样一出闹剧落幕,宫宴还是要继续。
眼见着气氛冷凝,淳安郡主并未回席,反而自请再献一舞。
“这彩头是臣女为陆家小姐求的,让各位看了个笑话,臣女着实惭愧。陛下、娘娘,臣女也有一舞,想要献给陛下、娘娘和席间诸位大臣,既是为此宴助兴,也算作将功补过。”
昭文帝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听她这样说,也便欣然准许。
淳安并未另择衣更换,穿着林一前日为她选的那件藕荷色衣裙。
粉紫淡雅温柔,穿上更显人性情温婉恬静,却少有人身着此色舞剑。
那一袭广袖的藕荷色舞衣,质地轻柔近乎无物,银线在腰间裙裾穿梭点缀,好似月华般流淌,与银色剑光映照相谐。
淳安持剑而笑,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狡黠。剑光蹁跹,舞者旋身如风,衣袂如一团紫云舒展。
这并非是宫廷之中看惯了的柔美舞蹈,带着蓬勃的生气和剑舞特有的锐气,剑光清艳,堪称刚柔并济。
一曲舞毕,在座观者无不抚掌夸赞。
帝心甚悦,连说三个“好”字,并为了补偿方才淳安受到无故攀咬的惊吓,将明州城内的一处府邸赏赐给她。
霎时间,淳安郡主成为了众星捧月,受人艳羡恭维的存在。
林一替她高兴的同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战娴。女主幼时常在军营练武,舞刀弄剑皆为制敌,绝非淳安这般的灵动,她的剑舞,必定更加凄凉刻骨,那是另一番韵味。林一有些可惜,自己改了剧情,便看不到她的舞了。
离得有些远,林一看不真切,只觉得她似乎并不开心。
战娴察觉到有人投来的视线,也随之抬头探究,便与林一的视线对撞在一处。
林一见她转头,马上移开眼,心中却在打鼓——不知道战娴有没有发现自己在看她。
战娴十岁便可在疾驰的马上打中靶心,目力较林一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自然是看清楚了她投来的视线。
她已经可以确定,衣服和信皆是出自仇清也之手。
自己此次回都,遇见的故人也不算少,不是对她避而不见,就是对她平生恶意,而这个仇清也,最令人捉摸不透。印象中她虽恶毒张扬却并不是这样善变的人,但是自从回都后她们的每一次接触中,战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