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大殿内从未如此安静过,林一却好像隐隐听到了啪啪的打脸声。时间被无限拉长,谢承南怔然的每一秒是如此漫长,林一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像桌上那道清水白菜 一样,白里透绿。谢承南当然愿意配合自己,但如果他也没带钱呢?谁家好人参加宫宴还带着大把的银子——充门面吗?要不要现在开口找淳安郡主求助算了……
好在谢承南并没有一直游走于状况之外。
他站起来笑了两声,笑音脆爽一改之前慵懒的常态,是那种只听声音就能叫闺中女子脸红心跳的好听。
林一此时却顾不上感慨,她只想凑在这人耳边大喊‘怎么就不能走快一点’!
谢承南当然是故意的,这女人要做什么都不会提前与自己商量,平时也就罢了,宫宴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岂能容她这般胡闹的?
但他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仇清也并不是胡闹的人,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分寸和道理。不过这不妨碍自己要给她个教训。
“急什么?”谢承南终于走到她面前,因为很近,所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谢承南把自己的钱袋子拍在林一手上,同时俯身,几乎是贴着她的耳骨说话,林一能感受到他喉结的滚动和喷洒在自己耳廓上的热气,“夫人摆好大的谱,可要我帮忙?”
林一觉得自己现在像另一道菜,凉拌红柿子。她不自在地侧身避了避,“不用,你先回去吧。”说完安抚似的扯扯他的袖子。
谢承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沿着原路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众人皆见永安侯府的谢小侯爷离席,却无人认为他是听仇清也的话,去给她送钱的。而是认定了,他会将自己这位耍脾气不分场合的丢人夫人拉回去教训一顿,毕竟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谁承想,他竟然真的只是给自家宠惯的夫人送钱袋子?
她仇清也一说,小侯爷就颠颠地给送过去了——瞅瞅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包,这可是男人的私房钱!私房钱懂吗?那就是背着夫人的存下来的口粮钱,没事听个曲儿、点个姑娘用的。不消说,林一这波操作又替仇清也拉满了仇恨,不少同行来的官夫人回去后便要将谢小侯爷标榜为“别人家的夫君”,也要学仇清也那般无理取闹了。
林一扬起标志性微笑,继续她尚未完成的表演。她从钱袋中摸出一枚银元宝,摸到那大小时愣了一下——这个谢承南,出门带面值这样大的银子做什么?10两,这可是10两银子,放在现代就是一万块的购买力,一万块钱呐!她自诩这二十年人生虽没富裕过,但也绝对算不上小气,只是这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她府上可还有十几口子人等着吃饭拿工钱,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林一深吸一口气——算了算了,舍不得银子套不着女主。
“来时匆忙,没带多少银两,这10两银子,便先送给战小姐。我抛砖引玉——在座的各位,可不能比我给的少啊。”
她将银子塞进战娴手中,后者惊怒交加,没料到她竟然真敢拿银子折辱自己。
自重回明州起,战娴便不与人呈口舌之快,可她步步退让,对方却得寸进尺。不能再忍了——战娴按住桌子站起,出手要将那银子打落。仇清也却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动作,猛然撤手,反手将那锭银子塞入她腰间,同时凑近了对她耳语,“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为战家翻案谋划,少了银子怎么行?”
林一说完急退,甚至嫌弃般地拍拍手。
众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仇清也是在贴脸开大,说的肯定是羞辱战娴的话。
战府可是武学世家,三代为将。战娴更是五岁起便能和军中的大汉打得有来有往。这仇清也怕是要被揍了。
堂堂宫宴,两个女人厮打在一处,一定很有看头。
这处热闹即使放眼安国历史,也是首屈一指的头一遭,没有人不侧耳倾听,甚至于宫女太监都被她们这里闹出的动静吸引,就连太子殿下赴宴都没注意到,忘记了通传。等到小太监反应过来,顾纾安已经一伸手,止住了他即将脱口的惊呼。径自去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对峙的两人,深深皱起了眉头。
两人隔了一张桌案僵持着,战娴看着林一,压下心中翻腾的愤怒与荒谬……她竟是在帮自己筹钱?
林一想分神看看自己这一番作为有没有引起涟漪效应,却见遥遥首位上,顾纾安正站立而起,眼含警告地看着自己这边。林一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有没有将自己方才的‘英勇’看进眼里。
林一在心中默默叨念:拜托男主你先别急着发难,接下来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可是真的在帮她啊。这戏演的可太不容易了,女主你也是,倒是往下接着演啊!不行,战娴脸皮薄,自己还是得再推一把。
“战家旧事皆已宣判,抄的抄,罚的罚,都得到了各自的下场。战小姐骨血里的罪,也该在外面受的数年苦楚中抵清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战小姐想要在明州重新立足,怎能不给她这个机会呢?虽说乞丐不食嗟来之食,但非常时刻,便不要计较那么多了,你说是不是?”
听到前面,还有人疑心仇清也是要替战娴说话,将战府的旧事掀开篇,听到最后这句嗟来之食,都明白过来,仇清也还是那个仇清也,从来不会对谁心慈手软,更遑论是战娴这个斗了多年的旧情敌。她分明是在变本加厉地羞辱,想要逼迫战娴反抗。
殊不知,这套说辞只是林一应付系统日后找她算账的‘障眼法’罢了。另一方面,也是林一笃定,战娴不会意气用事。无论在现代还是这个世界,没有钱都寸步难行,而连个像样的住所都没钱租住的战娴,一定也对此深有体会。
林一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冲战娴做了个口型:“卖惨!卖惨诉苦!”
顾纾安在上位听得脸色忽变,他早该清楚仇清也是何等货色,怎么可能洗心革面?亏自己还听她言辞切切而动摇过。他不能再任凭战娴如此被她羞辱,哪怕事后战娴怪他多管闲事也罢。
只是还不等他发落,战娴却动了。
只见她大大方方地接过仇清也用来‘羞辱’自己的银子,竟然还浅淡地笑了一下。“仇小姐所言字字锥心,却也是实情。在座诸位大人皆是我朝肱骨栋梁,想必也该听闻过,我家先祖,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也称得上‘忠良’二字。如今家门不复,但忠君报国之家训,小女不敢或忘!但求将功补过,若是有谁愿出银钱,助我战府重为安国匡扶门第驰骋疆场,战娴感激不尽。”
……这,这还是那个清高不合流的战娴吗?不禁使人感叹果然悲惨境遇能让人性情大变,任凭往昔再如何有骨气,为了钱财还不是轻易折腰?
林一想的与旁人却是不同,看着这样‘上道’的女主只觉对她的欣赏更胜从前。战启鸿便是因为太过清流格格不入,才被人排斥、陷害。过刚易折,有了‘缺点’,反而让人们更容易接受她。
淳安郡主不知何时离席,凑到谢承南身边,语气怀疑道:“你真的制得住她吗?”
谢承南没回头,注视着远处仇清也静立的身形,他们离得太远,林一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是从语气上判断,应当是带了些胜券在握的笃定,他大概知道她的目的了:“不好说……你后来没再得罪她吧?”
“当然没有!不过……她不记仇吧?”
“……应该不记?”
淳安吸口冷气,语气鄙夷:“你不是她男人吗?自家夫人记不记仇都不知道?”
是啊,这人好像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吧?
有不明所以的人嗤笑出声,和身边人小声道:“这战家不是叛国吗?如此株连九族的重罪,到她嘴里,便成忠心报国了。还驰骋疆场呢,谁敢用她?”
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太子殿下“砰”地将自己的酒盏磕在桌子上,睨眼警告他:“慎言!”
都说太子顾纾安喜怒不形于色,但刚才看他的那一眼,却如能夺人性命的寒芒利刃。
这人哆哆嗦嗦地冲他行礼:“太子殿下教训的是……下官,下官多嘴了。”
顾纾安看也不看他一眼吗,径直走到下位处,在林一和战娴对峙的席位前站定。
他先是警惕地看了林一一眼,警告她不要再耍什么花招。然后将一叠厚重的银票递给战娴,声音清朗 ,整个大殿内都能听清楚,“战姑娘所言极是,本宫愿出银三千两,助你重振家风。”
太子此举,引得在座皆哗然。
林一惊得险些合不上嘴。三千两——要知道安国太子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千两。其他皇子侯爵郡主,最多也不过八百两,顾纾安这一出手就是三年的俸禄。只能说男主不愧是男主,掷千金博一笑,有了他的豪掷在前,还愁没人出钱吗?
林一说话无足轻重,战娴也不见得还有多少旧人脉,但有了当朝太子的鼎力支持,事情的走向便完全不一样了。
拥护顾纾安的人,有这样好的机会当然要出出血,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保持中立的,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不好一毛不拔,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好太过明显地独善其身。
与之相比,林一掏的那10两银子,竟是最微不足道的数目了。
不过林一还有些疑惑,这皇宫算是他自己的家了吧,堂堂太子,在自家走动还要随身携带一沓银票?这多少有些魔幻了,又不是出门逛街——除非,他原本就想借着宫宴的机会资助战娴。更魔幻的是,那些个贵女大臣们,也都带了钱,就算没带的,也承诺自己宫宴结束之后,送到战娴府上。
对此,战娴来者不拒,将临时落脚的地址告诉他们。
林一不再管他们如何交涉,迈着步子施施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接过谢承南替她斟满的茶水。
‘讥讽座位顺序=泼茶水;公开募资羞辱=才艺舞剑羞辱’——林一在心中盘算,不管怎样,前两个任务算是等价完成了。而至于第三个,林一看向视线从未自战娴身上离开的太子殿下……这最后一项,她真的非做不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