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虽只是随口一说‘想多见见年轻面孔,自己也跟着年轻了。既是七夕宫宴,一把年纪的老古董们就不必来凑热闹了。’朝中的年轻一辈就都来全了,那些自诩还没有老到成为‘古董’的也卡着‘年轻人’的门槛来讨一杯酒。
仇百济还没成为“老古董”,但他一无朝职,二不年轻,于是自觉地将自己从可以参宴的行列中排除,只在府上老老实实地和夫人过二人世界,所以在这场宫宴里,林一只挂着侯府少夫人的头衔。
随着官眷们行入内殿,煌煌灯火如金色流萤,一盏接一盏点亮,待到宾客落座时,已经满室明亮。
殿中央一道猩红色织金边的毛毡长毯铺展开来,一端联通殿门,另一头则通往大殿牌匾下的御用案几。
在红毯两侧遥相对立地摆放着数十张案几,从殿门处依次排列至御座前。
不必说,这座次也是很有讲究的。
林一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只管跟着谢承南落座。
在安国侯爵不算品阶,可谓超品,也可位列二等,仅次于皇室血脉,但谢承南还没有正式封侯,永安侯府自谢延泽故去后早已没了实权,是以谢承南没有往前凑,只是挑选了一个不算靠后的,距离御前隔了四五张案几的位置。
等到林一坐下时,宾客基本都已各自选定了位置坐好。
每张案几可以容纳2至3人。其中也有尚未成家,且没有家眷同往的,一人成行,可以选择与他人拼桌而坐,也可以独坐一人,比如淳安郡主,也比如战娴。
在林一他们对面,坐的是正三品陆尚书,以及他的独女陆嫣然。
淳安郡主落座的位置在他们之前,再往前,便是各位庶出嫡出的公主、皇子,至于御前第一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当朝太子——顾纾安的。
与之相对的,靠近殿门后最为末尾的位置,孤零零地坐着女主战娴。
她只端坐在案前,穿着那件林一让雪芽连夜给她送去的暗红色华服,打扮也极为素雅,只一张红唇与衣色相映。在周围美玉与明珠点翠的五彩云霞中并不显眼。
林一注意到她,她却没有看向林一,全程低着头,两耳两眼皆不理身外事。
林一悄悄看她一眼,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她方才问过谢承南,皇帝年纪大了,近来又龙体欠佳,精力不足以撑住宴席全程,就算要来,也只会在最后的宴闭环节现身。
在这之前,由淑皇贵妃和另几位在后宫中颇有威望的妃子们代为出席。
系统发布的宫宴任务有三个:羞辱战娴、给顾纾安下毒并陷害战娴,以及额外的“让所有人都记住自己”。其实只要林一足够张扬地将前两个任务完成,也就顺利地让所有人都记住她了。
但她想要活着离开宫宴,前两件事便张扬不得。相反,她要在皇帝出席前就把反派任务做完。
皇帝不待见战娴,林一若当着他的面羞辱,说不定会招来他对战娴的发难,也会引来皇帝对自己的格外注意。皇帝到了之后,最好跟战娴有关的一切都保持沉默,最大限度地降低存在感。
林一心想,自己连这一点都替女主想到了,不可谓不贴心,希望这次她能领情吧,至少后期别让自己死得像原著里那般悲惨。
在原书中,仇清也与叶蓁蓁是同谋,先由叶蓁蓁将滚烫的茶水泼在战娴身上,两人煽动着同行的贵女对落汤鸡女主好一番讥讽。等到皇帝出场后,仇清也又提议,让参加宫宴的女眷们进行才艺展示,美其名曰“为宫宴添些风雅的热闹”。仇清也擅长琴艺,而战娴从小舞刀弄枪,寻常闺中女子所擅长的技艺,她没有一项能拿得出手的。原书中战娴就是隐忍着跳了一曲剑舞,被仇清也嘲讽“宫宴上舞刀弄枪毫无风雅可言,倒是像要杀人”。皇帝很不高兴,对战娴愈发不满。
再者,便是仇清也买通了御膳房传菜的一个宫女,故意在太子的饮食中投毒,又在太子即将吃下时出言提醒。有人胆敢在国之储君的饭菜中下毒,皇帝震怒,势要彻查到底,于是顺藤摸瓜地查出了仇清也故意遗落的战府信物。太子力保战娴,与皇帝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以上便是原书仇清也在宫宴上的所作所为,有胆识有计谋,虽有些视读者为无脑的漏洞,但层层递进,总的来说还符合一个恶毒反派的作风。林一称之为发难三部曲。
林一自问,如何能够让系统判定任务通过,同时达到以上的效果,还能让自己不得罪男女主。答案是不可能,她只能将仇视降至最低。这也是她让雪芽连夜送去衣服和求和书信的原因。
不管战娴看后是否相信信上的内容,在宫宴结束后,便能证实林一没有向她说谎,这是林一求和的诚意。而林一没有大张旗鼓地去找战娴,也并未透露雪芽的身份,而是让战娴自己怀疑进而发现。林一深知,只有这样不署名、不邀功,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的善意,才能真的走进女主心里去。
林一环顾四周,不知为何,她没有在宫宴现场看到叶蓁蓁,也许是因为自己穿来之后不再继续与她交好,所以改变了原剧情。对面的陆嫣然穿着那件从她手中抢下来的橘色衣裙,挤眉弄眼地在脖颈上抓挠几下,被陆尚书训斥着拍下手,只能梗着脖子忍耐。看样子她对后面更大的惊喜全然未知。
宾客均已落座,菜品正陆续上着,宫宴还没开始,但应该很快。
这个时机刚刚好。
林一倾身凑至谢承南耳边,小声说道:“我离开一下,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然后不顾后者惊讶,起身离席。
她今日穿着一身蓝粉交色的浮光云锦,裙摆间的星月暗纹随着走动在灯火映照下倾泻银色辉光。林一缓缓步向殿门,发间步摇轻晃摇摆,似能飘摇进人心里去。
她所过之处,入耳的交谈声渐小,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凝聚在这位传闻颇多的侯府少夫人身上。
谢承南拧着眉头目送林一离开,完全猜不出这女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直到她站定在一席案前。
“战家小姐怎么坐那么远?叫我好一番找。”林一娇嗔道。
她的眉目间露出淡淡的疑惑,仿佛真的天真不解。
但天真这个词和仇清也就不搭边。任谁也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羞辱战娴——昔日情敌,又来寻战娴的晦气了。
战娴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便又垂下眼睫,将她视作空气般无视。
殿内的安静只维持了一瞬,没有人出来制止仇清也的所作所为,很快人声又起。宾客们继续交头接耳,只是这次谈论的内容多是与仇清也和战娴的旧日恩怨有关。
林一感觉到投射在身上的目光,捏了捏掌心——她还是有些紧张的,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无懈可击地表演。
众人见到素来恶名昭著的仇清也受到战娴故意无视的挑衅,都以为她要发作,却见仇清也一个旋身,衣摆划出流丽的弧度,笑着问道:“战小姐被发配到偏远之地,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她捏起战娴桌上的酒杯,轻轻嗅了一下又放回原处:“总不能是想念宫里御赐的花酿了?还是说……外面的日子太苦,缺金少银,配不上战小姐想要的生活?”
战娴冷冷地看着她,如冰似霜的眼神能将空气凝结成冰花,“我不似仇小姐般处处讲究,金银于我无用。”
林一碰上那眼神忍不住抖了一下,连忙假借轻笑掩饰过去。“哦?战小姐当真清高,卷土重来,却不用银子。也对——”无人附和,林一便自己点点头,“戴罪之人,如何配得上堂堂正正的月俸?”
此话不可谓不恶毒,便如淬毒银针般尖利刻薄,直直扎在人心上。
戴罪之人。战娴面上不动声色,置于膝上的手却倏然收紧,肩膀也跟着微微颤动,看上去很快便要绷不住了。
听见这话的众人也是神色各异,有知道些当年旧情的,对战娴投去的眼神悲悯同情,有些不明所以的满目疑惑不解,更多的人冷眼旁观,并刷新了对于仇清也“跋扈无状”的认知。
林一还在旁若无人地继续输出:“重来二字,可是空口白牙便能成事的?今日各官家亲眷皆在,有故旧,亦有新人,不若我们大家都来帮帮你,如何?”
说着,她伸手掏向腰间坠着的香包,却摸了个空——今日换好衣服后,为了搭谢承南的那件文武袖袍,将香囊换给了他,而自己腰上系的,是谢承南的白玉!
关键时刻,怎么能掉链子?林一头也不回地大喊一声:“谢承南——”
在自己座位上看好戏看得入迷的谢承南忽然被点名,有些不明所以。
林一转过头,方才面对战娴时盛气凌人的高傲泄了一半,有些无奈且无辜地隔着长长的距离与他对视,说出口的话却无比理直气壮:“拿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