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翠色的荧光,隐隐显出人形,漂浮在榻前,似水一般流动。它的身前透过的是竭力压制胥重微的涧影,还有发狂呜咽的胥重微。流光如同亲吻,轻轻地落在了胥重微的额上。之后很快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看到此情景的三人心里震撼,不得不猜测,这是文江娘娘的现身。
只不过事态紧急,由不得细想那么多。文濛踏了一步进去,便觉得不妥,又退回了门外,没进去,只是站在外面同潭香细细询问情况。近翠与远黎倒是急急忙忙赶到了床边。
胥重微已经完全不认人了,只攥着涧影的衣襟呜呜哭着。看着重微这痛苦的模样,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小妹,文远黎也暗暗心疼,坐在了榻上,将胥重微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上,顺着气儿安抚她的后背。胥重微感觉到自己被挪动,想要睁开眼睛,只是被泪水糊住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摇晃的人影,便又放弃了,疼得忍不住直喊妈妈。
“二小姐,三小姐。这娘子洗完了澡,刚刚开始还好好的。但是不一会儿,便发了病,叫喊着自己疼。”涧影也被这胥重微累出一身汗,松松开,喘喘地向两位小姐禀告情况。“沈大夫一时也诊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文近翠回想着刚刚那一段情形,脑子里转溜了一圈,摇摇头,“我觉着没什么事儿,估计一会就好了。“ 文远黎对自家小妹的话半信半疑,“这真的还好吗?”文近翠点点头,“刚才估计就是江神娘娘来的,她应该就快好了。”
话音刚落,胥重微就感觉自己的骨头被一阵重塑,痛得大叫起来。“啊!”的一声,把在场所有的人都一吓了一条。然后胥重微身上仿佛被笼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胥重微痛得不行,上身直接扭曲,十指绷直,腰也卡的硬直,将自己绷紧到带离了文远黎的膝。双眼突然大睁,痛苦地呕了一口血,溅到文远黎和文近翠的裙裾上。
文远黎难掩震惊,想要直起身。文近翠直接将人凑了上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主要是现在的状况有点超出了众人的预期。
胥重微又喊叫了一声,便昏死了过去。脑袋重重地砸在了文远黎的腿上,文远黎闷吭一声,砸痛了。
然后,怪事就这么发生了。胥重微安静了几息之后,就在慢慢地缩小。这情形,连涧影看到了都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怕发出惊叫。
胥重微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十二三岁小姐的模样,乖乖地趴伏在文远黎的腿上,要不是嘴角边还有呕出来的血,先前见的一幕,仿佛都像是幻境。胥重微被埋在了大号的寝衣里,变小了之后也乖巧不少。
文近翠怔愣了一瞬,随即神色一凛,“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一幕,不准让任何外人知道。以后她就是文家的四小姐,文重微。涧影,你去告诉手底下的所有奴婢,我带回来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姐,谁胆敢把四小姐的状况泄漏出去,将以极刑伺候。尤其是在东苑的那位,绝不能让他知道。”
文远黎对小妹的做法十分认可,“今晚我留下来照顾她吧,阿翠你去吩咐其他事宜。这里交由我来便可。”
文近翠点点头,“我明白的阿姐。今晚便辛苦你了。”
霎然之间,文府响起哗啦哗啦的金铃声。今日的铃铛轻灵温润,仿佛是在庆贺文府新小姐的诞生。见此情形,站在门外的文濛也忍不住盘了一下自己手上的佛串。
以后再无胥重微,只有文重微。
文远黎目送自己决策果敢的小妹同涧影一起离开,转头又看向自己昏迷乖巧的新妹妹文重微。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可怎么办是好?” 拿出自己的帕子将文重微嘴角的血迹擦擦干净,又吩咐芰荷给自己和小孩儿拿了一套新的寝衣。
文远黎给两人换好了衣裳,便熄了灯。轻轻搂着重微,同她一起入睡。
文濛同文近翠在路上又商议了一番。文濛觉得文近翠的想法很好,自己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了。父亲和母亲应该也会赞成,接下来的就是如何堵住这悠悠之口,让文重微有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文近翠听完,说已经让涧影去安排了,如果有乱嚼舌根者,格杀勿论。
“那,东院那位该如何?“文濛问。
文近翠笑了一下,“万一重微的到来,就是为了解决东院的那位呢?”随后转念一想,又补充一句“但是也说不准。不知道江神娘娘是做何安排的。”
文濛点点头,“事到如今,还能只能等她醒过来再说了。”
一夜无眠,文府里的众人各有所思。
翌日,三兄妹确实是等到重微醒了,可是情况确实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样。
文远黎早上一起来就发现了重微的不对劲。重微很早就醒了,散着发,盘腿坐在她身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一声也不吭。
“重微?”文远黎起身,试探着叫她。
重微没先应她,只是将眼神默默地移开。然后再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天还未亮的时候,文重微就醒了。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就知道自己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丢失了很多的记忆。睡着陌生的床,身旁陌生的人,看着陌生而又年少的自己,和清晰地认知自己拥有完整的人格。
自己的人生处于了完全天翻地覆的状态。这属实是花她很久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早上想的太多,已经让她的脑子不太转了,所以文远黎刚刚叫她的时候一时间让她有点束手无策。
文重微又盯着文远黎,问“你是我母亲吗?”
文远黎噗嗤地笑出了声,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我是你的姐姐,文远黎。”
“嗯,姐姐。”文重微羞红了脸,尴尬地一时找不着北。
文远黎也没在意,对她笑笑,便下了榻叫芰荷来帮她梳洗。
文重微亦步亦趋地跟在文远黎的身后,就像刚出生的绒鸭一样,只跟着第一眼的“母亲”。
第一次亲眼所见自己被人更衣,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用饭。可是就是在用饭的时候,自己的抓的一双木箸印了一层水印。是出了手汗吗?文重微微微诧异,可是看着眼前用餐的文远黎又默默将话咽了下去。
一时用饭,大家都沉默无言。然后就是菊溪院外一阵喧哗。
“阿姐!”文远黎遥遥就听见文近翠的呼唤。文重微再转头时,就已经瞧见她提溜着碧色的裙子进来了。文近翠进来就看见文重微和文远黎在用饭,对自己的阿姐嫣然一笑,又对着文重微点点头。“醒啦?”
文重微也点点头,又拖着自己的小凳儿往边上挪挪。涧影很有眼见力的又扯来一个凳,松竹也拿来一副碗筷,文近翠便坐在她们俩身边。
“重微,我是三姐儿,文近翠。”文近翠早上一醒来就听到芰荷和涧影关于文重微的事儿,笑着对她又介绍了一遍自己,和在洛洲上的介绍大有不同。
文重微也甜甜笑了一下,“近翠姐。”
“你是我们文府的四小姐,落了水,很多事儿都不记得了。”近翠一边吃着一边说着,没有贯穿“食不言”的规矩。这反倒让文重微一直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了下来。近翠又添了一句“是我和阿姐,最宝贝的小妹妹。”
文近翠又吸溜一口粥,“我已经让沈大夫备好了,日日为你候着。身子不舒服就让他给你诊诊。潭香就不给你用着了,你落水的事儿她没看好,要罚。我已经为你重新找了两个婢子,湖光和酒游。”
两个小丫鬟听着音,便低头进来了,跪在地上,瞧着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挽了右半月发髻,另一个挽了左半月发髻。
右半月的先出了声,“四小姐安好,奴婢湖光。”左半月的才跟着请安,“四小姐安好,奴婢酒游。”
文重微嗯了一声,有点不习惯,“起来吧。”
“诺。”两个人一同起身,退在了涧影身旁。
文重微觉得自己应该是灵魂穿越,看着文近翠和文远黎对自己熟稔又自然的样子,怎么着之前肯定是很好的姐妹。可是自己的脸今早上照了镜子,确实是自己幼年的模样。心里又是一番盘算,什么也没算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文远黎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出来,调笑起来,“小妹一觉醒来,反而拘谨很多。看来失了记忆也不好,都不和姐姐们亲近了。”
“姐姐。”文重微无奈一声,“我没有。”
“好,我知道你没有。”文远黎给她夹了一个玲珑豆沙包,“快吃吧,要不然都要被你三姐姐吃完了。”
文近翠就一直没停筷。一夜难眠,早上起来又听到文重微失了记忆,想了很多事情,脑子都要耗尽了,肚子也就饿疯了。“大哥今天早上还念叨你呢,他过几天就要进京述职去了。你瞧瞧,在他上任之前出事儿,他心里放心不下。你要是觉得身子好了,一会儿去给他请个安。”
“嗯,重微明白了。”心里又想着这个大哥到底是何方神圣。进京述职,倒是不简单,“那爹和娘呢?”文重微想起来。
“他俩,你就不用去了。别让他们多操心。”文近翠觉得爹娘年纪大了,容易圆不回,不似他们三兄妹脑子灵活,容易露馅。
“噢。”文重微应了一声,觉得爹娘不管事,估计跟自己的感情寡淡。
反正三个人就这么心思各异地吃了一顿早饭。
“重微,你先好生歇着吧。”文远黎拉着她重新走到了床边,“昨天刚刚落水,好好休养,要不然又是要发热了。”
文重微感受着文远黎拉着她的手,温柔又温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倒在床上了,“姐姐。”
文远黎笑着看她,“我在。”又给她掖了被角。
文重微闻着淡淡的药香,原本就不清晰的头脑,顺着文远黎的暖意就泛起了困意,可是又有点舍不得文远黎,又唤了一声“阿姐。”
她面前的阿姐,用手指戳戳了她的额头,温柔地说“我在呢,睡吧。“
文重微紧绷一早上的情绪,被着一顿早饭全部打散,双睑微颤,意识就陷入了一阵黑暗的混流,阖眼睡过去了。
文远黎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她熟睡之后,便松开她的手,退了出去。站在厅外,又嘱咐了湖光和酒游几句。
而文重微在梦中光怪陆离。
眼前是一片深邃闪耀的银河,星夜璀璨。自己则是躺在水镜上,如镜面的水波,微微荡漾。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一道温润的声音,在文重微的耳畔缓缓流过,“闻君已至,群星辉映。”
接着就看见声如其人的君子,披着绣着和这银河一样的绀宇色外袍,乌发倾洒,额间用发带系着一个闪闪发耀的黄金星坠子,眸子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文重微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并未沾上一滴水,只着寝衣的自己,外面早已被披上了绘着万里江河的秋波蓝大氅。
君子并未在意文重微的沉默,反倒是盛着盈盈笑意,走近她,“是在下失礼了,鄙人宫流肃。是这天杭宫的主人。”
“我是文重微。”文重微轻轻颔首,“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哈哈,文小姐说笑了。是这天河请您来的,是我们多有打扰,未过问您的意愿。”宫流肃一展手,数朵流星,划过天际。“飒沓流星,是给小姐的见面礼。”
文重微望向天际,流星划过天际,不带一丝留痕,只余自己脑海的回忆。“多谢公子。还未请教这是何处。”
“这里啊,是天杭宫。我们在这三千世界的顶端,可以说这是小姐自己的梦境,也可以说这是真实之所。”宫流肃耐心地为她解惑。
“我为何来到此处?”文重微又问。
“有缘便来此。”宫流肃还是那副笑意的样子,“这天杭宫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未有客人到访了。文小姐,是两甲子第一人。”
“嗯。我不知晓自己是何人,也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文重微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闪耀的星河。
“天下多有人不知晓自己是何人,也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宫流肃幻化出一面小小的镜子,递给她,“我在这天杭宫千年,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普天,也并非文小姐您一人拥有这样的困扰。”
文重微双手接过宫流肃的镜子,那里影出自己的样子,十二岁的女孩,懵然的模样。
“文小姐来到这世上,自有您的故事。就像我,守着孤寂,只能看着这银河流转,算天机尽命,却无法踏出这天杭宫一步。”宫流肃轻快的语气并未觉得自己的命运是一种束缚,“这面镜子便送给文小姐,当是小小的见面礼。希望您以后在不知何处走的时候,可以看看它。”
“多谢。”文重微握着镜子,将视线从镜子里的自己移开,抬眼正对着宫流肃对她笑意。
“佳期短暂,期君再临。”宫流肃抬手要遮住文重微的眼睛。
可是未等他的手靠近,文重微就已经消散在他的眼前,就和他刚刚化出的流星一样。
天杭宫重归寂静,只余主人的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