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芙蓉古镇,像河水一样,缓慢流走。
叶知秋没有再提周屿,也没有追问林溪更多的心事。她只是像个突然出现的旅人,安静的停流于此。林溪会去那间临水小屋找她,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她们常常去“一叶舟”喝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河水载着落叶和偶尔驶过的乌篷船。更多的时候,是沿着河岸慢慢地走。
叶知秋走得很慢,步调平稳。她的话不多,常常是林溪在说。说学校里烦人的考试,说镇上阿婆养的猫又偷了谁家的鱼,说妈妈唠叨她整天对着手机……那些琐碎的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烦恼和牢骚,像细碎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出来。
叶知秋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恰当的时候,温和地应一句:“嗯,是挺烦人的。”或者,“那只猫胆子真大。”她的回应简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林溪那些原本郁结的烦躁,在倾诉中慢慢消散在河风里。
林溪也渐渐不再避讳提及过去。她会指着河边某个地方,小声说:“那天……我就是在那儿烧的。”语气里没有了最初的歇斯底里,只剩下淡淡的怅惘。叶知秋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一眼,然后轻轻“嗯”一声,目光沉静,仿佛那片灰烬早已被河水带走。
叶知秋有时会问起林溪的“缺德”本事。
“最近……还有没有画新的‘大作’?”一次散步时,叶知秋带着点笑意问,夕阳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微光。
林溪脚步顿了一下,低头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声音闷闷的:“没……没心情画了。” 那些曾经让她兴奋不已的灵感,似乎随着偶像的崩塌一起死掉了。画笔变得沉重,屏幕也变得陌生。
“是吗?”叶知秋的语气里没有失望,只有理解,“没关系。画画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开心了再做。”
她的目光落在石板缝里顽强钻出的一簇不知名的小野花上,淡紫色的,在暮色里显得很美。“你看那花,”她轻声说,“开得真自在啊。不是为了谁开,只是春天到了。”
林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小小的花朵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确实有一种旁若无人的自在。不是为了谁,只是活着,开着。她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景象轻轻触动了一下。
又过了两天,林溪再去小屋时,发现叶知秋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桌上摊开着一个不大的速写本,旁边放着几支削好的铅笔。叶知秋手里拿着的却不是画笔,而是一个小小的药瓶。她低着头,正在数里面的白色药片,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阳光透过格窗,清晰地照见她指节微微凸起的手,和过分白皙甚至有些透明的皮肤。那专注数药片的侧影,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病痛长久侵蚀后的脆弱感。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之前模糊的猜测,此刻被眼前的景象骤然印证。这位同担大姐姐,身体真的非常不好。她停在门口,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声音。
叶知秋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光线变化,抬起头。看到是林溪,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不着痕迹地将药瓶收进了旁边的小布袋里,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物件。
“小溪来了?进来坐。”她的声音依旧温和。
林溪走进去,目光忍不住瞟向那个小布袋。喉咙有些发紧,想问,又不敢问。她看到桌上的速写本和铅笔,笨拙地转移了话题:“姐姐……你在画画?”
叶知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想试试,可惜手生了,画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她翻开本子,里面只有几笔潦草的线条,勾勒着窗外的石桥轮廓,显得生涩而犹豫。
林溪看着那几笔笨拙的线条,又想起自己以前画图时那种信手拈来的流畅感。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支铅笔。
“我……我试试?”她看着叶知秋,眼神里带着试探。
叶知秋眼中笑意加深,鼓励地点点头:“好啊。”
铅笔的触感有些陌生。林溪盯着空白的纸页,脑子却一片空白。画什么呢?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角色形象,此刻想起来只觉得讽刺。周屿的脸,她一笔也不想再画。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河对岸,有妇人蹲在石阶上浣衣,木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再远一点,是连绵的黛色山影,在薄暮中显得朦胧而温柔。
笔尖迟疑地落下。没有构图,没有设计。她只是凭着一种本能的冲动,开始涂抹。画古老的石桥,画河边洗衣妇模糊的背影,画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条依旧生涩,甚至有些歪扭,远不如她以前画的周屿精致。但她画得很专注。
叶知秋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林溪才停下笔,看着纸上那个粗糙的的小镇速写,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画得好丑。” 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不会,”叶知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很真实。”她的目光落在画纸上那些笨拙的线条上,“你看,这是我们眼中的河,我们眼中的桥,还有……我们眼中看到的山。”
“我们眼中看到的……”林溪喃喃重复着这个词,看着纸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暖流,悄然注入她冰冷空荡的心湖。虽然画得不好看,但这画里的东西,是真实的,是属于“林溪”此刻眼睛看到的,不是对某个虚幻偶像的投射。
叶知秋看着她盯着画纸的侧脸,那上面有困惑,有沮丧,但似乎……也多了一点什么别的东西。像石缝里那簇野花,在努力寻找破土而出的方向。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金辉沉入山峦背后。小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叶知秋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浓的夜色。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单薄。
“小溪,”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窗外的河水,“我可能要离开小镇了。”
林溪握着铅笔的手猛地一紧,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叶知秋的背影。
“回家吗?”她问,声音有些干涩。虽然相处短暂,但这个突然出现的懂得她接住她的崩溃的同担大姐姐,已经成为她这片混乱世界里一个意外的温暖的锚点。
叶知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夜色模糊了她的表情。
“那……”林溪张了张嘴,想问“还会回来吗?”,又觉得这问题太孩子气,最终只憋出一句,“你……你要好好的。” 这句话,带着少女笨拙却最真诚的关切。
窗边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夜色中,传来叶知秋极轻的回应,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承诺:
“嗯,你也是。”
小屋彻底昏暗下来。只有桌上那幅线条笨拙的小镇速写,在模糊的视线里,留下一点模糊的轮廓。林溪的心头,那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暖意,被骤然涌上的更大的茫然和不舍覆盖。这短暂的在废墟旁互相依偎的微光,似乎也要随着叶知秋的离开,渐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