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琛公寓的书房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声证明时间仍在流动。技侦部门的反馈电话像一块冰投入死水,仅激起片刻涟漪便迅速沉底——发送威胁短信的号码是张未经实名的“幽灵卡”,最后一次信号出现在城东一个覆盖数个街区的公共基站,如同石沉大海,无法追踪到更精确的来源。凶手像一抹真正的阴影,再次完美融入了数据的迷雾中。
这个结果虽在陆琛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他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粘稠的阴影。对手不仅残忍、具有高度的仪式感,其反侦察能力和心理素质更是远超寻常罪犯。这种被人在暗处窥视、甚至能精准威胁到被保护者的感觉,让陆琛感到一种久违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愤怒。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塞进顾云深依旧有些冰凉、指节分明的手里,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从现在起,你的常用手机由技侦部门暂时保管,他们会给你一部经过加密检测的备用机。所有陌生号码和信息,一律由他们先行过滤和处理。这是为了绝对安全。”
顾云深抬眼看了看陆琛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那簇压抑的火苗,没有反对,默默交出了手机。指尖触碰的瞬间,他能感觉到陆琛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这种被全面保护(或者说严密监控)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后怕。他看着陆琛线条硬朗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这种认知,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沉甸甸的安全感,却也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将危险和麻烦带给对方的复杂愧疚感。他低声应道:“好。”
“我们必须更快,要跑在他前面。”陆琛转向书房那块临时架起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两起案件现场的照片、方位示意图、物证特写,以及那个刺眼的双三角符号和字母“L”。红色的记号笔将关键信息串联起来,构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他急了,开始直接威胁,这是我们的机会,但也说明他的‘剧本’可能接近某个关键节点。老周,”他看向连夜被叫来、眼袋深重的副手,声音因高速运转的大脑而略显急促,“对‘L’线索的排查,有没有突破性进展?”
老周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排查范围太大了。光是符合‘姓名或代号含L’且与建筑、艺术、设计圈有潜在关联的人员,初步名单就列了上百个,还在不断增加。正在逐一核实背景、社会关系、近期行踪和不在场证明,工作量巨大,目前还没筛出特别扎眼的目标。至于‘光年之心’项目本身相关的‘L’……”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当年的项目组核心成员名单都残缺不全,很多参与人员的信息随着时间流逝和机构变动,根本无从查起,就像大海捞针,而且这海水还浑得很。”
“那就换个思路!双管齐下!”陆琛的指尖带着力道,重重地点在白板上“光年之心”四个字旁边,几乎要戳破纸张,“既然凶手对这个夭折的项目表现出如此病态的执着,我们就把这个项目从历史的故纸堆里彻底挖出来!档案馆的官方记录不全,就去查当年的民间记忆!新闻报道、学术期刊评论、相关行业的内部通讯、甚至是民间建筑爱好者或收藏家的手札笔记!林翰飞在项目流产前最后接触过谁?和谁有过激烈的理念冲突或私人恩怨?项目被叫停的背后,除了明面上的资金和争议,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内幕?我要知道关于这个项目和林翰飞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突破口!”
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白板前、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线索的顾云深忽然开口。他的声音还带着惊吓后的微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沉浸于分析时的冷静与专注光芒,仿佛刚才的恐慌已被强大的逻辑思维暂时压制:“陆警官,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从建筑本体语言的角度切入,进行反向推导。”
陆琛和老周同时将目光投向他,带着询问。
顾云深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蓝色记号笔,在“光年之心”旁边快速勾勒出一个简化的、带有复杂内部结构的立方体示意草图:“‘光年之心’是一个始终停留在图纸和模型阶段的构想,它的物理实体从未存在过。但它的设计理念、空间逻辑、象征体系是真实存在于那些档案中的。凶手在模仿,或者说,他正在用真实的城市空间和血腥的仪式,试图‘重建’或‘诠释’某种与‘光年之心’核心设计哲学相关的图景。”他的笔尖在白板上轻轻敲击,发出笃定的轻响。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清晰地说道:“我们目前看到的三个案发现场——纺织厂、水塔、老剧场——虽然建筑类型、年代、功能截然不同,但它们在空间叙事上,是否暗合了‘光年之心’设计蓝图中的某些关键性母题或空间原型?”他转向陆琛,目光灼灼,“比如,纺织厂那个强调‘内部聚焦’和‘特定时刻光线’的‘终端展示台’,是否对应文化宫设计中某个标志性的、具有强烈仪式感的‘核心展厅’?水塔那个构建‘宏观视觉轴线’的制高点,是否对应规划中那条贯穿基地、统领全局的‘中央景观轴’或‘视觉通廊’?而老剧场那个关乎‘观看’与‘被观看’的‘舞台-观众’关系,以及隐蔽的‘暗道’系统,是否又对应了文化宫设计中关于‘公众参与性’、‘仪式感’以及‘服务流线’的复杂考量?”
他的分析层层递进,将抽象的建筑理论与具体的案件特征巧妙地联系起来:“如果我们能够尽可能完整地复原‘光年之心’的设计方案,理解其空间组织的内在逻辑和象征意图,也许就能反向推导出凶手心理‘地图’上的其他关键‘坐标’,预测他下一个可能选择的目标类型,甚至……理解他试图通过这一系列血腥‘作品’最终‘完成’的那个终极‘仪式’究竟是什么。这或许比单纯追查一个飘忽不定的‘L’更具指向性。”
这个跳出传统刑侦框架、从凶手行为美学和空间符号学入手的思路,让陆琛和老周感到豁然开朗。这确实是独属于顾云深的、无可替代的视角。
“有道理!就这么办!”陆琛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立刻做出部署,“老周,你继续主导对‘L’相关人员的常规排查,力度不减。顾云深,”他看向年轻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信任和倚重,“你和我,组成一个临时小组,集中全部精力,主攻‘光年之心’的设计方案还原!我们需要最详细、最接近原始构思的资料,越完整越好!”
接下来的两天,陆琛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和渠道,甚至通过上级协调,向市内几家历史悠久的大型建筑设计院、重点大学的建筑规划学院档案室发出了协助请求,寻求关于“光年之心”项目任何可能留存的非正式资料。而顾云深则再次扎进了资料的海洋,这次的目标更加明确。他几乎住在了市图书馆的特藏文献阅览室和母校建筑系的珍本资料室,凭借其深厚的专业功底和近乎偏执的耐心,在浩如烟海、布满灰尘的旧期刊、学术论文集、行业内部通讯乃至泛黄的 student thesis 中,像考古学家一样仔细搜寻着关于“光年之心”和林翰飞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不仅关注正式出版物,连页边的手写注释、夹在书中的便签都不放过。陆琛则在外奔波,追访可能了解内情的退休人士、老记者,甚至拜访了几位年事已高、早已淡出业界的老建筑师。
在一次拜访一位退休多年、住在城郊养老院的老城建档案馆管理员时,陆琛的坚持终于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折。老人已年过八旬,记忆有些模糊,但在陆琛反复提及“光年之心”和林翰飞后,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亮。他颤巍巍地让护工推着轮椅,带陆琛来到养老院储物间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指着一个老旧的铁皮柜底层:“那里……好像还有点以前没来得及归档的零碎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
陆琛费力地拉出那个沉重的抽屉,里面是各种散乱的、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非正式项目纪要、内部通讯的合订本,大多残缺不全。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本用牛皮纸简陋包裹、没有封面标题的厚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字迹是钢笔手写,间或贴着些已经褪色的照片和剪报复印件——这是一本私人性质的项目工作日志合订本,记录的正是“光年之心”项目从启动到突然中止的全过程!
陆琛的心跳加快了。他强忍着激动,一页页仔细翻阅。日志内容庞杂,有技术讨论,也有人事记录。当翻到项目中后期,关于结构计算和方案优化的部分时,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陆文远”,职位是“高级结构工程师”,是林翰飞在技术层面的重要合作者。日志中提到他“才华出众但性格内向”、“对项目倾注了大量心血”。然而,在记录项目因争议和资金问题陷入僵局、团队气氛低落的几页里,关于陆文远的记载变得沉重起来。有一页的边缘,用红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像是后来添加的备注:“文远压力巨大,屡次与林就结构安全边界争执,情绪极不稳定,令人担忧。”
而最让陆琛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的,是合订本最后几页夹着的一份泛黄的、显然是来自当年地方小报的剪报复印件,报道的标题赫然是:《天才的陨落?——“光年之心”主力工程师陆文远疑因项目流产压力过大,于家中自杀身亡》。报道旁边,还贴着一张小小的、像素很低的黑白照片,是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秀却带着浓浓书卷气忧郁的年轻男子。
陆文远!
这个姓氏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陆琛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落满灰尘的锁孔。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手中脆弱的纸页边缘。一段极其模糊、几乎被岁月湮没的童年记忆碎片,伴随着陈旧纸张的气味,猛地涌上心头——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家族聚会后的夜晚,他似乎听到父母在厨房低声交谈,语气沉重地提及一个很少回家的远房堂叔,名字好像就是……文远?说他多么有才华,是家族的骄傲,可惜后来因为一个“出了问题”的大项目,一时想不开……当时他还小,听不懂大人们话语里的惋惜和讳莫如深,只记得那种压抑的氛围。难道……这个陆文远,就是……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向老人询问了更多关于陆文远和项目流产的细节。老人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陆工啊……是个老实人,技术没得说,就是太钻牛角尖了……项目黄了,对他打击太大……听说……听说他死前那段时间,精神就不太对劲了,总觉得有人要害他,觉得那个项目失败是有人搞鬼……唉,具体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咯……他家里人,后来好像就搬走了,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带着这本意外获得的、沉重无比的私人日志合订本和满腹的疑云与震惊,陆琛匆匆返回公寓。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台灯下,再次仔细翻阅着那些发黄的字迹和剪报。除了陆文远的悲剧,他还注意到,在日志中后期关于项目争议的旁注里,有几个频繁出现的缩写代号,其中有一个被红笔醒目地圈出来的“L.Y.”,旁边批注着“计算复核存疑,坚持己见,难以沟通”。L.Y.?是林翰飞(Lin Hanfei)名字的缩写?还是……陆文远(Lu Wenyuan)?抑或是其他什么人?这个“L.Y.”与凶手留下的“L”,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就在他心神不宁、陷入纷乱思绪时,顾云深也带着兴奋和疲惫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几张小心翼翼复印下来的、清晰度远胜以往的“光年之心”局部设计大样草图,这是他从建筑大学珍藏的一本海外权威建筑年鉴上费尽周折才找到的。
“陆琛!有重大发现!”顾云深难得地情绪外露,连门都没敲就推开了书房门,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晕。他快步走到书桌前,将图纸铺开,指着上面一处观众厅上方的复杂穹顶结构细节,“你看这个穹顶的采光井设计,其光线入射角度和形成的内部光影效果,经过计算,和纺织厂那个清晨特定时间光束照亮尸体的角度几乎可以吻合!这绝对不是巧合!”他又翻到另一张图纸,指向一条标注着“后勤及应急通道”的螺旋状下降通道,“还有这个通道的空间序列、转折点和视觉引导方式,与老剧场那个舞台暗道的空间体验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凶手对空间的理解,绝对是基于这类经典大型公共建筑的设计准则!”
两人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头碰头地趴在了书房宽敞的地板上,将新旧资料、图纸、照片铺了一地。顾云深用他专业的眼光和术语,敏锐地解读着图纸上每一个符号、每一条线脚所蕴含的空间意义和潜在心理影响;陆琛则结合最新的案情进展和自己刚刚得知的、可能涉及家族旧事的惊人信息,试图将这些建筑学的发现与血腥的现实案件联系起来。灯光下,两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却因一系列离奇案件而被迫紧密捆绑在一起的人,第一次真正像并肩作战的搭档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协同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复印机的墨粉味,以及一种因高度专注和思维碰撞而产生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热烈氛围。
“如果凶手留下的‘L’,指向的是主导设计师林翰飞,”顾云深一边用铅笔在图纸上做着标记,一边分析道,“那么凶手很可能是一个极度崇拜林翰飞设计理念、甚至到了走火入魔地步的追随者,他想通过这种极端方式,替林翰飞‘完成’那个未竟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城市宣言。但如果你刚刚发现的这个‘L.Y.’,或者……这位自杀的陆工程师,也与之有关……”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身旁眉头紧锁、脸色异常凝重的陆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放轻了声音,小心地问道,“陆琛,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个陆文远,你认识?”
陆琛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板上的图纸划痕上摩挲着,沉默了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顾云深。那眼神里混杂着震惊、沉重、一种触及私密过往的犹豫,以及更加坚定的、必须查明真相的决心。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重:“顾云深,这个案子……现在看来,可能……和我的家族,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关联。”他没有直接点明,但那紧蹙的眉头、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以及提到“家族”二字时异常的语气,已经将一切表露无遗。
顾云深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陆琛脸上那种混合着巨大冲击、沉重负担和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表情,瞬间明白了。这不再仅仅是一起需要侦破的、关乎正义和生命的连环命案;对陆琛而言,这更是一场直指家族尘封往事、必须亲手揭开隐藏了二十多年真相的宿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