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构图 第6章 安全距离与无声威胁

墙上挂钟的指针已指向凌晨两点，陆琛看着坐在对面的顾云深，年轻人脸上的惊恐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倔强和事后反思的复杂神色。桌上放着两杯一次性纸杯装的热水，袅袅白气缓缓上升，为这冰冷的空间增添了一丝微弱的生气。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会议桌，距离不远不近，恰如他们此刻微妙的关系——既是合作者，又隔着身份与信任的鸿沟。

“知道今晚有多危险吗？”陆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严肃，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如炬地锁定顾云深，“凶手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你的存在。他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的空间仪式，心思缜密程度超乎想象。你擅自行动，不仅把自己置于险地，也可能打草惊蛇，让整个侦查工作陷入被动。下一次，绝对不能再这样。”

顾云深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纸杯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无法反驳陆琛的话。在剧场暗道口听到那近在咫尺的脚步声、感受到那股阴冷气息时，那种几乎冻结血液的恐惧感是真实的，远非书本上的推理游戏可比。“我……我只是觉得，我能发现一些你们可能忽略的，关于建筑结构的东西。”他声音不高，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语气里有一种固执的坚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可能发生的惨剧，却只是等待。那些空间……它们像是在对我说话。”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却透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陆琛盯着他看了几秒，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外表，看清他内里真实的想法。这个年轻人身上矛盾的特质太多了——极度的理性与某种近乎天真的执着，超龄的冷静和偶尔流露出的、符合年龄的冲动。他忽然问道，话题看似跳跃：“你之前说，凶手可能在致敬‘光年之心’的林翰飞。你对林翰飞，除了期刊上那点信息，还知道多少？或者，你家里，有没有长辈可能认识他？比如，父母是否提过？”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带着试探的意味。顾云深愣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有瞬间的茫然，随即摇头，语气肯定：“我父母是搞材料科研的，常年在国外项目上，和建筑圈没什么交集。林翰飞……我真的只是偶然在旧期刊上看到，觉得他的设计理念很特别，有种……悲剧性的美感，所以印象比较深。”他的回答听起来自然流畅，但陆琛敏锐地捕捉到，在提到“悲剧性的美感”时，顾云深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视线也有极其短暂的飘忽。陆琛没有戳破，只是将这个细微的反应记在了心里。这小子，肯定还藏着什么。

“老剧场的事，虽然没抓到人，但你的判断是对的，确实阻止了一起案件。”陆琛话锋一转，语气郑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这意味着，凶手已经明确注意到了你。他能找到老剧场，就能找到你学校。你回宿舍，不安全。”他陈述着事实，目光锐利。

顾云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那我能去哪？”他毕竟只是个学生，面对这种直接的生命威胁，无法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我家。”陆琛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以配合调查、确保证人安全的名义。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不会限制你的正常活动，但出入必须让我知道，并且要有警方人员陪同。”

顾云深怔住了，嘴唇微张，显然对这个提议感到无比意外。住进一个刑警队长家里？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生活经验和心理准备。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尴尬、不便、失去自由……但最终，对黑暗中被窥视的恐惧压过了一切。他张了张嘴，想寻找一个拒绝的理由，却发现任何理由在“安全”二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添麻烦了。”

半小时后，陆琛那辆黑色的SUV停在了一个位于城西、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普通小区楼下。夜深人静，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沉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那是属于陆琛的味道。

陆琛的家在十二楼。他用钥匙打开门，一股干净、略显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子不大，标准的两室一厅，装修简洁到近乎朴素，以黑、白、灰为主色调，家具线条硬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一切都井井有条，地板光洁，茶几上除了一个烟灰缸和一本卷了边的刑侦杂志外空无一物，透着一种独居男性特有的、近乎刻板的秩序感和冷硬，与顾云深想象中刑警队长的家有些不同，少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纪律性。

“客房平时没人住，但床单被套是干净的，上周刚晒过。卫生间在那边，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牙刷。”陆琛指了指方向，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简洁，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警用衬衫，将外套一丝不苟地挂进玄关的衣帽间，“冰箱里有水、牛奶和面包，饿了自己弄。WiFi密码在路由器下面。记住，”他转过身，目光严肃地看着顾云深，“不要随便出门，有需要提前告诉我。”

顾云深有些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猫，点了点头：“谢谢陆警官，添麻烦了。”

“叫我陆琛就行。”陆琛说完，便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主卧室，关上了门，没有多余的寒暄。

第一晚在同个屋檐下的生活，在一种近乎尴尬的沉默中开始。顾云深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客房的门。房间同样简洁，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窗帘是厚重的深灰色，挡住了外面的夜色。他简单洗漱后，躺在陌生的床上，毫无睡意。陌生的环境，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陆琛的、带着淡淡烟草和洗衣液味道的气息，以及几个小时内经历的惊心动魄，让他的大脑异常清醒。他能听到隔壁房间隐约的走动声、水龙头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出陆琛此刻可能正皱着眉查看手机上的案件信息。这种被迫的、近距离的“安全距离”，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因为身处强大保护者羽翼之下而产生的安心。这种矛盾的感觉纠缠着他，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清晨，顾云深被厨房轻微的、有节奏的响动惊醒。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推开客房的门，一股煎蛋的香气飘来。他看到陆琛已经换好了熨帖的衬衫和西裤，身影挺拔地站在灶台前，正熟练地翻动着平底锅里的鸡蛋。晨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进来，给他利落的短发和宽阔的肩膀镀上一层柔光，冲淡了些许平日的冷硬和距离感。这一幕，莫名地让顾云深感到一丝恍惚的日常感。

“醒了？洗漱一下，吃早餐。”陆琛头也没回，声音带着刚起床时特有的沙哑磁性，语气自然得像是对待一个熟悉的室友。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牛奶、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几片烤好的吐司和一小碟果酱。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气氛依旧有些沉闷，但比昨晚初到时缓和了许多。沉默中，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今天我会让技术队重点排查老剧场暗道里发现的痕迹，尤其是那半枚脚印和纤维，进行精密度比对。”陆琛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打破了沉默，像是在交代工作，也像是在对顾云深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另外，‘L’这个线索要作为最高优先级深挖，范围扩大到所有与两名受害者可能有间接关联、且姓名、绰号、甚至网络ID中含‘L’或与‘光年之心’项目有丝毫联系的人员。”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如果想到什么关于‘L’，或者‘光年之心’、林翰飞的新线索，哪怕再微不足道，随时告诉我。”

顾云深点了点头，放下牛奶杯，犹豫了一下，说：“我……我想今天再去图书馆和建筑系资料室查查资料，关于老剧场那种暗道的标准设计，以及类似‘光年之心’那种大型文化宫项目的辅助通道系统，也许能找到更多结构上的共性，预测他下一个可能利用的空间类型。”

陆琛沉吟片刻，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几秒，似乎在评估这个请求的风险和价值，最终点了点头：“可以。让小唐陪你去。不能单独行动，也不能去任何计划外的地方。”他的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权威。

上午九点，小唐准时出现在楼下。顾云深背着他的双肩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和绘图工具，坐进了警车的后座。小唐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语气比之前熟络了些：“顾同学，今天去哪？市图还是回学校？”

“先去市图书馆的古籍文献部，我想查一些更老的建筑规范。”顾云深回答。车子驶出小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顾云深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第一次感到一种被“保护”同时也被“监视”的复杂滋味。

在市图书馆沉闷的古籍阅览室里，顾云深一待就是整个上午。他埋首于泛黄脆弱的旧版建筑规范和图集中，仔细查找着关于剧院、文化宫等大型公共建筑中暗道、辅助通道的设计标准。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他时而快速记录，时而用手机拍下关键的图纸细节，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学术的海洋里，暂时忘却了外界的危险。小唐坐在不远处，看似在玩手机，实则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而此时的陆琛，正在刑警队会议室里主持一场气氛凝重的案情分析会。老剧场暗道入口提取到的半枚模糊脚印，经过技术处理，初步判断来自一种市面上较少见的工装鞋，常用于建筑工地或特定户外活动。那微量纤维的成分也更加精确，确认是一种高性能复合纤维，常用于……制作高精度建筑模型或某些特殊道具。凶手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一个能接触到专业建筑材料、对老旧建筑结构了如指掌、并且有条件穿着特定工装鞋行动的人。

“重点排查全市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模型公司、古建筑修复团队、以及有建筑背景的个体工匠或爱好者！”陆琛下达指令，“同时，对‘L’线索的排查不能停，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深挖到底！”

傍晚时分，顾云深抱着一摞复印的资料回到陆琛的公寓，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闪烁着有所收获的光芒。陆琛还没回来，空旷安静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将资料摊开在客厅的茶几上，迫不及待地开始整理和分析。这些资料大多是关于上世纪中后期老旧公共建筑（尤其是剧院、文化宫）的标准化设计图纸和结构解析，其中一些细节非常关键。

当陆琛带着一身疲惫打开家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顾云深蜷在沙发角落，台灯温暖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周围的地板上、茶几上散落着图纸和写满笔记的稿纸，像个临近 deadline 还在拼命用功的大学生。听到开门声，顾云深从图纸中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沉浸在思考中的光芒，看到陆琛，那光芒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回来了？”顾云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

“嗯。”陆琛放下沉重的公文包，松了松勒了一天的领带，感觉颈椎僵硬得厉害。他很自然地问道，仿佛这种对话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有发现吗？”他走到沙发旁，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图纸上。

“有一些。”顾云深的语气变得肯定起来，他拿起几张图纸，指向上面的标注，“你看，这种老式舞台暗道，根据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通则，通常会有几个标准出口变体。除了通往舞台下方机械层，有时还会根据消防或功能需求，连接地下室，甚至通到建筑外部不显眼的出口，比如伪装成通风口或者杂物间门。凶手对老剧场的结构熟悉到能避开所有主要监控，他极有可能就是从外部某个极其隐蔽的、甚至连管理方都可能遗忘的入口，直接进入暗道系统的。”他的手指点在图纸的细部，解释清晰专业。

陆琛接过图纸，尽管有些专业符号和线条看不太明白，但顾云深的解释逻辑清晰，他基本能听懂。“这说明他对目标建筑做过周密的前期勘察，而且具备相当专业的识图能力和空间想象力。”

“而且，”顾云深又翻到另一页，那是一张泛黄的、关于“光年之心”文化宫早期概念草图的复印件，他指着一个观众厅下方的辅助空间设计局部，“你看这个区域的设计，虽然项目最终流产，但早期方案里明确标注了类似的‘演员及道具专用通道’网络，其节点和走向，与老剧场那种标准暗道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项目没建成，但这种大型文化建筑的设计思路是相通的，都强调功能的隐蔽和流线的效率。”

陆琛的目光凝住了。顾云深总能如此迅速地将眼前的线索与那个尘封的“光年之心”项目联系起来。这仅仅是源于他广博的建筑知识储备和敏锐的联想能力，还是暗示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他尚未言明的关联？陆琛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但对顾云深专业能力的倚重，确实在不断增加。

晚上，两人各自在房间继续工作。陆琛在书房整理案件卷宗，顾云深在客房梳理白天的发现。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敲击键盘和翻动纸张的声音，一种奇异的、互不打扰却又彼此感知的共存感在静谧中蔓延。

十点左右，顾云深的手机放在书桌上，屏幕突然亮起，震动了一下。他随手拿起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本能地点开，当看清那简短的几行字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直冲头顶，手指冰凉，手机差点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短信内容只有寥寥两句话，却像淬了冰的毒针，直刺心底：

「你读得懂空间，读得懂人心吗？游戏，才刚刚开始。——L」

“L”！是那个“L”！凶手不仅知道他的手机号，而且这语气，分明是直接冲着他来的！那种被人在暗处彻底窥视、被当作猎物般点名挑衅的感觉，比在老剧场黑暗中感受到的物理威胁更令人毛骨悚然！

顾云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强烈的恐惧让他一阵眩晕。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客房，脸色煞白如纸，呼吸急促，也顾不上什么礼貌，直接推开陆琛书房虚掩的门，将还在震动的手机递到刚抬起头的陆琛面前，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调：“他……他找我！是L！”

陆琛看到短信内容，眼神骤然锐利如鹰，周身瞬间散发出凛冽的气息。他一把抓过手机，迅速回拨那个陌生号码，但听筒里只传来冰冷机械的“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提示音。他脸色阴沉，立刻用座机联系技侦部门的值班人员，语气急促而冷峻：“紧急任务！立刻追踪一个刚给顾云深手机发过威胁短信的号码，号码是……内容涉及重大刑案嫌疑人‘L’，我要知道这个号码的注册信息、最近活动基站位置，所有相关信息！最快速度！”

挂断电话，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顾云深靠在门框上，身体微微发抖，之前表现出的所有冷静和镇定在此刻崩塌殆尽，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受到巨大惊吓的普通年轻人，脆弱而无助。“他知道了……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他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神惶恐地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那黑暗中随时会伸出一只无形的手。

陆琛快步走到他面前，没有多余的安慰话语，而是伸出双手，用力地、稳稳地按住了他微微发抖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陆琛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像磐石一样锚定了顾云深慌乱的心神。

“听着，顾云深，”陆琛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个字都敲在顾云深的心上，“他这是在挑衅，是因为你触碰到了他的核心，他害怕了！所以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吓退你，扰乱我们的阵脚。这恰恰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他快沉不住气了！”他微微俯身，让自己的目光与顾云深平视，语气斩钉截铁，“有我在，你绝对安全。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他伤到你一根头发。”

他的话语和手上传来的坚实力量，奇异地、一点点地驱散了顾云深周身的寒意和恐慌。顾云深抬起头，对上陆琛深邃而可靠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愤怒，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属于守护者的强大自信。狂跳的心脏渐渐找到了节奏，冰冷的指尖也恢复了一丝暖意。在这一刻，那种因为被迫同居而产生的尴尬和距离感，似乎被一种在共同面对直接威胁时悄然滋生的、坚实的信任和依赖所取代。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黑暗。

陆琛看着顾云深渐渐平静下来的神色，心中却怒火翻涌。凶手竟然敢直接威胁到他保护的人头上，这是**裸的挑衅！他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个藏在阴影里的混蛋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