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言的话,像一块巨石,砸碎了绯烟等人刚刚建立起来的“沉冤得雪”的认知。
结界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股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妖气,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般,软塌塌地散了一地。
长老们浑浊的眼中写满了不敢置信,而年轻一辈的狐妖们,则像是第一次听说“天空会塌陷”的雏鸟,茫然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保护?”绯烟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干涩,“你的意思是,你们陆家万年来,非但不是在单纯地镇压我们,反而在……保护我们?”
“然也。”陆瑾言的脸上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但他的眼中,却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疲惫。他指了指头顶那片被结界隔绝的、永恒的夜空。
“天道至公,无悲无喜。它更像是一架永不停歇的、最精密的磨盘。任何试图僭越其上的沙砾,无论善恶,都只会有同一个下场。我祖当年以人皇之尊,行窃天之举,固然瞒天过海,但那份罪业,却如同附骨之疽,烙印在了我陆家的血脉里。”
“这道遮天大阵,对你们而言,是锁住自由的囚笼。但对我陆家而言,它又何尝不是一件遮盖我们家族身上那道丑陋疤痕的寿衣?既让我们苟活,也让我们永世不得解脱。”
他缓缓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了看似光洁的手臂。
在绯烟的妖瞳和白露的灵视之下,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臂皮肤之下,遍布着如同蛛网般的、细密的黑色裂纹!那是罪业深入骨髓,血脉即将枯竭的不祥之兆。
“这万年来,我陆家没有一人,能活过四十五岁。每一代家主,都是在青壮之年,耗尽心血,油尽灯枯而死。这,就是我们替先祖偿还那份罪业,所付出的代价。”
他的语气,如同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早已泛黄的史书。
那里面,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被万年寒冰反复浸泡后,连血液都几乎要凝固的、属于宿命的绝对零度。
“而你们狐族,”他放下衣袖,目光转向绯烟,“虽然失去了日月星辰,却也因此,得以在这片被天道法则遗忘的角落里,苟延残喘,延续了香火。比起我陆家这注定要断子绝孙的血脉,你们,至少还有未来可言,不是吗?”
最后那句反问,充满了黑色的讽刺,让所有狐妖都哑口无言。
“所以,我们不是狱卒与囚犯。”陆瑾言做出了一个冰冷而又无比精准的总结,“我们,是两群被捆绑在一起,共同赴死的罪人。只是死法,不同而已。”
这个真相,远比单纯的仇恨与冤屈,要复杂百倍,也残酷百倍。
族长沉默了,他那历经沧桑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他毕生追寻的“敌人”,到头来,竟是一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难友”。
那份支撑了他近千年的恨意,在此刻,轰然坍塌,只剩下一片虚无。
绯烟的心,也如同族长一般,坠入了无尽的虚空。
他那柄在心中早已磨砺了无数遍、准备用来斩断枷锁、昭雪沉冤的复仇之剑,在看清了敌人那同样布满伤痕的面容后,竟找不到任何可以挥出的理由,最终“哐当”一声,无力地,碎裂在了自己的灵台之上。
他原本以为,只要揭开冤屈,他们就能站在道义的制高点,挥起复仇的利剑。
然而现实却是,他连举剑的对象都找不到了。
他们唯一的敌人,是那个名为“命运”的、由两个家族共同造就的、荒诞的死局。
“所以,”绯烟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陆瑾言,“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个绝望的真相,让我们放弃一切努力,继续像以前一样,在这座牢笼里,坐以待毙?”
“不。”陆瑾言摇了摇头,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我今天来,是为了一场谈判。”
“因为,这个维持了万年的死局,即将被打破了。而打破它的,不是你们,也不是我,而是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