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村渡魂司的善举,如同一方以慈悲为墨、以善行为砚的净世之砚。
所有投入其中的、饱含杂质的怨念之水,都在那温柔的研磨中,被涤尽了污浊,只余下可以书写新生的清澈。
日研月磨下来,所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
最直接的表现是,城市上空那层由无数执念、怨念、憾念汇聚而成的阴霾之气,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可逆转的速度,变得稀薄。
这番变化,凡人无法察觉,却逃不过某些遵照天地法则运行的、古老存在的眼睛。
在凡人世界之下,更深的空间维度里,存在着所谓的“冥界”。
它并非某个具体的地方,亦非凡人想象中的殿宇森罗,而更像是一条条、一道道冰冷而古老的“天规”本身。
它们交织成网,无声无息地维系着三界六道、灵魂轮回最根本的秩序——魂归何处,缘起何生。
在这套系统的核心,有一条横贯虚空的、无声流淌的“归魂之河”。每日里,阳世间所有逝去的魂魄,本都该化作一点灵光,汇入这条河中,顺流而下,奔赴轮回。
最近,管理这座城市片区的冥界阴司部门,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条归魂之河的水质,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率发生着变化。虽然表面上看,每日从源头汇入的灵光数量并无增减,但河水本身,那由无数魂魄在轮回前散逸出的、本该弥漫于世的执念与怨念,却变得越来越清澈了。
便好似那黄河之水,不知被何处的善泉注入,日益清澈。那些本该沉淀于河底、化作来世业障的“泥沙”,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源头处,便提前涤尽了。
起初,冥界以为是哪位路过的神仙或得道高僧,在行功德善事。
但这种现象持续了数月之久,且过滤的效率越来越高,其行事章法井然,规模日盛,早已超出了寻常高僧大德的“善举”范畴,更像是在公然另立法度,意图僭越阴司权柄。
这就触及了冥界最核心的法则——“阴阳有序,轮回有定”。
任何未经许可,大规模干预灵魂自然流转的行为,都是对这套法则的严重挑衅。
终于,在一份由日夜游神联名上呈的、关于城东晚风山区域“功德逆流,金光犯界”的紧急报告之后,阴司的几位高层,在一座由忘川寒铁铸成的殿宇之内,展开了议事。
一位身着皂袍、面容古板的判官,指着悬浮在殿宇中央的一副巨大水镜,镜中正映出狐仙村上空那如同云霞般汇聚的功德之光。
“诸位请看,”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此地的功德之光,已成气候,其流向并非归于天道,而是尽数汇入了一处妖族的结界之内。此为‘截留天机’,按律,当诛。”
另一位手持青色竹简的文吏,头也不抬地说道:“启禀崔判,那处结界,颇为蹊跷,似乎……与万年前人皇所设的‘遮天大阵’有关。我等职权,怕是不好处置。”
“哦?”崔判眉头微皱,“人皇之后,至今仍在?”
“不仅仍在,而且,那阵中似乎还出现了一桩更大的异数。”第三位一直沉默的、须发皆白的老吏忽然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无垢魂体’已然现世,此事,怕是已经不在我等管辖的常理之内了。”
“无垢魂体?”崔判闻言,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波澜,“……原来如此。是那盘下了万年的棋局,终于要收官了吗?”
老吏抚须不语。
先前那手持青色竹简的文吏又拿出一卷功德薄,翻到某一页:“此遮天大阵处,万年来亦陆续有功德异动,或上报或截流,然细流涓涓均在法度之内,不似此次。”
崔判微微侧头、轻捻长眉,望着殿外,半晌无语。
最终,崔判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冰冷:“也罢。棋局自有执棋之人。我等职责,只在维系基本法度,必要时可弹性处理。”
“若功德之大,足可弥补对秩序的冲击,则另当别论。”
“然,此地既已乱数,便需去敲打一番,以儆效尤。传我将令,寻一个聪慧些的七品巡游使走一趟,问个清楚。记住,只问。”
那夜,狐仙村结界之外,原本那嘈杂不堪、汇聚了无数执念的“鬼魂排队区”,竟变得鸦雀无声。
好似一群喧闹的学童,在听到严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那种瞬间噤声、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的、源于绝对威权之下的静默。
所有的孤魂野鬼,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来自食物链顶端的、天敌般的绝对威压,惊恐地、远远地躲开了这个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冰冷、不容任何情理的“法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