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意渐浓,连这都市里游荡的孤魂野鬼,魂体都仿佛被那刺骨的寒风吹得稀薄了几分,一个个蜷缩在无人的角落,像一群被遗忘的、瑟瑟发抖的灰色影子。
这天夜里,绯烟和白露在一片即将拆迁的老城区里,遇到了一位固执的老奶奶鬼魂。
她就坐在自家那栋早已人去楼空的二层小楼门口的台阶上,日复一日地,向着路口的方向张望。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只早已褪了色的、缺了角的搪瓷碗。
每当有汽车的灯光从巷口划过,她都会下意识地,用袖子擦拭一下那只碗的碗沿。
“我儿说了,他去南方发了财,就坐最新款的小轿车,回来接我。”她的意识非常清晰,但却执拗地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快了,就快回来了……他最爱吃我做的手擀面,我得把碗给他备好。”
白露没有直接去读取她的记忆,而是带着绯烟,先去寻访了老奶奶尚在人世的、早已搬离此处的女儿。
从那位同样白发苍苍的女儿那早已被泪水泡得沙哑的、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段被尘封了二十年的、混杂着机油与黄土味道的悲伤往事,才如同昨日重现般,在绯烟和白露眼前缓缓铺开:老奶奶的儿子,当年南下打工,并非为了发大财,只是想攒钱为家里添一台黑白电视机。结果,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尸骨都未能运回家乡。
老奶奶受不了打击,精神便有些恍惚,从此便活在了“儿子快要回来”的幻想里,直到一年前,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而那只搪瓷碗,是她儿子离家那天早上,用来吃最后一碗手擀面的碗。
“我们得为她圆了这个谎。”绯烟轻声说道。
这并不容易,他们需要一辆最新款的小轿车,还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儿子。
绯烟从老奶奶女儿那里,借来了一张她哥哥年轻时的照片。
他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容质朴的青年,反复地练习着幻术。
模仿样貌,对绯烟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但要模仿出那份属于二十年前、一个质朴青年眼中独有的、未经世事打磨的清澈与憨厚,却几乎要耗尽他这数百年来,在人间积攒的所有对“纯真”的理解。
那比幻化出一整座城池,还要耗费心神。
第二天夜晚,在绯烟的精心安排下,一位与渡魂司交情匪浅的鬼魂司机,开着一辆由妖术幻化而成的、**十年代最为时髦的黑色桑塔纳轿车,缓缓地驶向了老房子所在的路口。
轿车的车窗摇下,露出绯烟幻化成的、照片上那个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他快步走到老奶奶面前,眼中泛起“泪光”,在她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那一刻,老奶奶鬼魂浑身剧震。她等待了一辈子的场景,终于出现了。她浑浊的眼中流出两行清泪,颤抖着想要去扶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
就在这时,绯烟并没有顺势讲那些“发财了”、“以后让您过好日子”的空话。
他看着老奶奶手中那只被她擦得锃亮的搪瓷碗,吸了吸鼻子,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和无尽委屈的哭腔,说出了一句最不像大老板该说的话:
“……妈,我想吃……你做的手擀面了。”
这句带着哭腔的、最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却如同一声迟到了二十年的归家讯号。
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疲倦的双眼只剩下唏嘘。
老奶奶那早已被幻想与岁月尘封的、关于“母亲”的全部本能,被瞬间唤醒了!
她等待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归故里的大老板。
她等的,只是那个早上吃完一碗手擀面,对她说“妈,等我回来”的儿子。
“哎!哎!”老奶奶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绽放出了几十年来最幸福、最满足的光彩。
她不再看那辆豪华的轿车,也不再问任何关于“发财”的事。
她拉着“儿子”的手,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一边高兴地转身,仿佛要去那早已不存在的厨房里,为他揉面、烧水。
“等着!妈这就给你做!这就给你做!”
在这场由善意编织的幻境中,老奶奶的执念彻底消散。
她的魂体牵着“儿子”的手,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扇象征着“家”的光门里,安然离去。
白露悠悠叹道:“荒草无疆一秋客,离人半世两鬓霜……”
绯烟缓缓转过头,看着身旁这个魂体清冷、却总能一语道尽人间沧桑的女子。
那句诗,如同一片轻柔的雪花,落在他心头。
为了双双做那凡尘中的一秋之客、对望相守下的两鬓之霜,却不知还承受多少次无疆荒草的枯荣变迁。
这一刻,绯烟与白露这位天天谋面的“离人”,达成了最深刻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