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梧桐的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哀鸣。母亲的病情,像这季节一样,无可挽回地走向萧瑟。医院打来的电话一次比一次紧急,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
我几乎住在了医院,守在母亲床前,看着她日渐消瘦,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她会用干枯的手紧紧攥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舍;模糊时,她会喃喃喊着我的小名,或者,偶尔,也会恐惧地低语,提到我继父的名字。
沈砚默默地接手了我生活里的一切。他定时送来温补的汤水,把我换洗的衣物带走,又把干净的送回来。他不再多问,只是用他那种沉默而坚实的方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直到那个下午。
继父带着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眼神精明的律师,像两道不祥的阴影,闯进了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似乎都压不住他们身上带来的、冰冷的算计气息。
“医生说了,没希望了,拖着也是受罪!”继父的声音粗嘎,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签了字,大家都解脱!”
他把一份“放弃治疗同意书”拍在床头柜上。
“你休想!”我挡在母亲床前,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希望?呵,”继父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轻蔑,“钱呢?后续的治疗费、护理费,你付得起吗?别以为找了个开咖啡馆的小白脸就硬气了!”
他伸手想要推开我,去抓那份文件。我死死护着,争执推搡间,他猛地用力,我脚下一个踉跄,腰侧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床角上,剧痛瞬间袭来,眼前一阵发黑。
几乎就在我痛呼出声的同一时刻,病房门被“嘭”地一声推开。
沈砚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保温桶。他先是看到我痛苦蜷缩的样子,然后目光扫过床头的文件和一脸戾气的继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眸子,瞬间结满了寒冰。
“你谁?敢管我家事?”继父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却依旧强撑着气势吼道。
沈砚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迈步,上前,抬手。
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
那一拳,干脆利落,带着积压已久的、所有因我而起的恐慌、心疼和愤怒,精准地砸在继父的下颌上。继父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整个人就向后踉跄着撞在墙上,软软地滑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
那个律师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沈砚看都没看倒地的人,他转身,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撞到的腰侧,声音是极力压制后的沙哑:“疼不疼?”
我看着他,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眼底翻涌的、从未如此外露的心疼和暴戾,疼痛和委屈交织在一起,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保安很快赶来,把骂骂咧咧的继父和噤若寒蝉的律师带走了。
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母亲微弱的呼吸声和我的抽泣。
沈砚把我扶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他去护士站要了冰袋,小心翼翼地敷在我撞伤的地方。自始至终,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我知道,那座沉默的火山,为了我,彻底喷发了。
夜晚,母亲暂时稳定下来。我身心俱疲地靠在走廊墙壁上,沈砚陪在我身边。
寂静中,我听见自己心里那片荒原,风声鹤唳,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如果妈妈走了……我就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这时,沈砚忽然动了。
他蹲下身,平视着我,然后,握住我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将它轻轻贴在了他自己颈侧。
皮肤相贴的瞬间,我感受到了他温热的体温,以及,那皮肤之下,稳定而有力的搏动。
咚、咚、咚。
一声声,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指尖,震耳欲聋。
“林暖,听。”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像磐石一样坚定。
“这里,这辈子只为你跳。”
“你永远不会没有亲人。”
“我,沈砚,就是你的家。”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找到了归属的、崩溃般的释放。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前半生所有的孤独和不安都哭出来。
他任由我哭着,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擦去我源源不断的泪水。
两天后,母亲还是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
听到监护仪发出刺耳长音的那一刻,世界在我面前轰然倒塌。我站在病床前,一动不动,仿佛灵魂也随之抽离。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最后的感知,是落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被他紧紧抱住,像抱住一只被狂风暴雨摧折、羽翼尽湿的雏鸟。
颠簸感传来,他似乎抱着我在走。
迷迷糊糊中,有一个低沉到极致、却带着融化一切力量的声音,贴在我的耳畔,清晰地响起:
“老婆,我们回家。”
……老婆。
他第一次,用这两个字呼唤我。
在我失去全世界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家。
我没有力气睁眼,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他胸前的衣领,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窗外,深秋的冷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