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二十七,是姚元月归宁的日子。
他们早早上了马车,后面跟着的两辆车装着满满当当的礼物。
一想到只要过了今天,夫君就要恢复如往,每日赴刑署上值,她就满心欢喜。
成婚三日,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揉也揉了,捏也捏了,温泉也泡了,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浑身散架般难受。
为此,她昨日夜里狠狠地向宋肃宴控诉了一番,甚至威胁要向自己父母亲告状,这才把宋肃宴吓到,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次保准更小心一些。
姚元月打了个哈欠。
她靠在宋肃宴的肩膀上问:“阿宴,有多久能到?”
宋肃宴掀开帘子看了看,和她说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能到姚府,还能再睡一会。
于是姚元月继续安然入睡。
可刚合上眼睛,她就被宋肃宴轻轻揉了揉手心。
姚元月有些恼怒,没有立即睁开双眼,颦眉不耐:“你方才还说一炷香,怎么立刻又将我叫起来?”
宋肃宴的声音透着些委屈:“的确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
“……”姚元月总算是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让原本靠在他肩膀的身子坐直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府所在的安庆街和她自小长大的朱衣巷在气味上不一样,还是从小到大闻惯的味道更安心。
宋肃宴笑道:“夫人,到家了。”
姚元月眨巴着眼睛:“阿宴,你紧张吗?”
宋肃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夫人的家就是我的家。”
他们携手下了马车。
姚父姚母眼巴巴地站在正门口,看到小夫妻如此情深地相携并行,偏过头互相笑着看了对方一眼。
那些照顾过服侍过姚元月的女使、侍从也站在门口,有人个子矮还要垫起脚来看,直到看到姑娘和姑爷两人这才罢休。
“娘亲,爹爹!”姚元月撒开宋肃宴的手,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台阶扑在他们怀里。
“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孩子模样,让人看了笑话。”姚母木月霞轻轻抚上她的背,虽是说着埋怨的话,语气越满是疼惜,甚至眼眶里蓄起泪花来。
姚父姚文广“哎呀”了一声:“不是之前说好的么,你怎么不按照方才我们商量好的来……”
“娘亲,爹爹,我好想你们……”姚元月转过头,看见宋肃宴正站在台阶下笑着看着她,“快过来,我们一起回家。”
宋肃宴迈上台阶:“父亲,母亲。”
“好,挺好的,”姚文广满意地点头,“真是宋兄教出来的好孩子。”
宋肃宴问道:“阿昭今日还是没有回来么?”
“嗯……阿昭这小子,自己亲姐姐的婚礼都没过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姚文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木月霞更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别管这臭小子了,今天是我归宁的日子,我不想因为他影响回家的心情,”姚元月歪头一瞧,对着一个白须老头道:“花叔,我夫君给爹娘带了些礼物,后面的事就交给你啦。”
花叔笑着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走,咱们回房间里聊。”她一手牵着宋肃宴,一手挽着木月霞的胳膊。
就在这时,官署差役策马而至。
“姚少师,且慢!”
众人纷纷回头。
差役神色匆匆,手持密笺大步跑来:“姚郎君此刻可在府上?这里是一封复补刑署之职的调令,若有继续入仕之心,明日务必应卯报道!”
姚文广面露为难,他不顾木月霞拼命投来的眼神,先是瞥了姚元月一眼。
姚元月的心情要比姚父姚母更复杂几重。
刑署?!!!
如果说半个月前她道心破碎,如坠深渊,碎尸万段,魂魄离体。
那么此刻放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魂归原主、将碎掉的尸块重新拼回来的机会。
在阿昭曾经的书房里,架子上摆放最多的书就是刑律。为此,她一度因为自己入仕之初就被分到户署而感到遗憾。
能有这么一个机会,简直是神明的恩慈!
“父亲,我在阿昭的笔记看过一句话,律的本质是‘平’,若权能压律,律便成了空文。您就为阿昭接下吧,等他回来,必会欢欣若狂的。”姚元月的声音微微发颤。
姚文广无声叹息,伸手接过调令:“犬子今日不在家,敢问是哪位大人将他调入的刑署?”
“对不住,少师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小差役。”
宋肃宴抱拳道:“舅弟能重入官场,这是好事啊!寒君在此恭贺父亲、母亲!”
姚元月看向他,突然记起两件事。
一是她已嫁为人妻。
二是她的夫君也在刑署。
不过,她不要做扮演贤妻的姚元月,她要重新成为“姚元昭”!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要一步步走向刑署高处,让浑浊的水变清,让阴雨的天转晴!
——
就在姚文广与宋肃宴饮酒说话的间隙,木月霞借口母女谈心,将姚元月带了出来。
姚元月被拉去了她的闺房茗心阁。
“小月,你是如何想的啊?不是说解印归家以后再也不会入仕了吗?”
“母亲,我……”
“还有,你现在已经是寒君的妻子,他也在刑署,难道你要告诉他,姚元月是你,姚元昭也是你?”
她女扮男装的秘密怎能被他知道?
“不可能,眼前这个机会我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把我第二个身份告诉宋肃宴。”姚元月当即否认。
“你们可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啊,你让你父亲接了调令,之后打算如何做呢?”
是啊,朝夕相处,万一露出破绽怎么办?
“我……”姚元月似是下了一个决定,“我会同他和离!我们刚成婚三日,没有什么感情的。”
她虽有短瞬犹豫,却立即坚定起来:“其实,解印归家的那天我就后悔了。我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我害怕了,害怕阿昭会怪我一时任性,害怕你们会怪我不堪一击,害怕我今后无路可走,彻彻底底陷入泥沼无法脱身。母亲,父亲是神观的少师,只掌祭祀之权,伯父他更不会帮我,巴不得我们家永远被他踩在脚下,我的委屈无人可说,无人可诉啊……”
木月霞泪如雨下,搂住她:“是我们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姚元月在木月霞怀中默默流下两行眼泪:“我当时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在你们面前假装坚强,在好友面前假装无事发生,每日靠饮酒来苟延残喘。‘姚元昭’被我做的好失败啊,成了别人口中的一个笑话。”
“我有天破天荒想要出门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浑浑噩噩地走在朱衣巷,隐隐约约听到一墙之隔的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说‘姚府不行啦’‘姚府不行啦’‘姚府不行啦’……”
“我问他怎么了。那个声音回我说:‘姚府的家主是烧香拜神念经的,手里什么权都没,唯一出挑的郎君还被户署赶了出来,娘子待字闺中更是无人想娶’,我当即对他破口大骂!”
“等再醒来,我发现我躺在茗心阁的床上,原来我还是没能走出茗心阁的门。我突然觉得,做不好姚元昭,那就做好姚元月,姚元月有一个幼时定下的婚事,不是‘无人想娶’的人。”
“我立即起身寻到父亲母亲,我和你们说我想成婚了,你们都很开心,以为我想明白了,我也以为我想明白了。父亲算了吉日,说仲秋十五是个宜嫁娶的大好日子。我怕我那时又后悔了,就让父亲算了最近的日子,越快越好。
“婚期定了后,我知道未来夫君在刑署,就在等待大婚之日前不停地骗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的,阿昭不会怪我的,成婚吧,成婚就好了,做一个好妻子一定比在官署做事简单,再说,说不定还能借着夫君的手去实现阿昭的心愿。’”
“真是一个笑话,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怎么能指望别人做好呢?”姚元月眼圈通红,“母亲,既然我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重返朝堂,我更要好好珍惜才是。等和离后,我回姚府继续做姚元昭,可好?”
“那‘姚元月’呢,和离之后,谁还会再要你?等我和你父亲过去陪阿昭,你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呜呜……”木月霞痛苦地捂着嘴。
姚元月紧紧抱住她:“母亲,我不怕,我不怕的!即是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我也不怕!我更怕自己做一具行尸走肉,耽误别人,也作践自己!”
木月霞抹了把眼泪:“你方才说,你和寒君没什么感情?真是这样么?为何一起用午膳的时候,他给你夹的没有一筷子是夹错的,分明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为何我见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也全都是爱意?”
“或许,”姚元月垂下眸,“他本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不管娶了谁都会对她这般好,和‘姚元月’无关。母亲,你和父亲从小一起长大,恩恩爱爱了一辈子,我是看得到的。可我与他,除了小时候见过那么一面,在大婚前从未相处过,怎么可能会有感情呢?”
而在福意堂,翁婿相谈又是另外一番情形。
“你说什么?八年前,你就对小月一见钟情了???”姚文广哈哈大笑,“寒君呐,你为何不让我们早些知道你对小月的心意呢?”
宋肃宴看着他涨红的脸,忙道:“父亲,您要不少喝些?我替您喝!”
“不必不必,”姚文广又饮了一盏,摇头笑道:“今日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呐……”
姚文广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鼻子一红,吸了口气。
宋肃宴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父亲?”
姚文广抹了抹眼睛,瞪着同样发红的眼睛狠狠拍了下膝盖:“小月是个好孩子啊,孝顺的孩子,她……对小昭也特别好,我们总觉得亏待她,你喜欢她,我和你母亲都很高兴,就是……”
“就是什么?”宋肃宴赶紧问。
姚文广长叹:“双喜临门是好,可我不知道小月如何想。寒君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父亲尽管说。”
“若是小月以后……让你觉得不对,你千万不要误会她,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脾气和性子都是极好的,人也好。”
“那是自然,夫人是我好不容易娶到的心上人,我自会好好待她。”
姚文广拍了两三下宋肃宴的手:“你可知道,小月她,有个秘密……”
宋肃宴双睫一动:“秘密?她从未向我讲过去的事。”
姚文广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或许是不好意思同你讲,不过我可以将她的这个秘密告诉你。”